“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孟秋之月。菊有黄华,为了赏秋光,熊横特意让人将宴席摆在了云阳宫内的高台之上,夫人庄?陪侍其侧。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俯瞰楚地河山,心旷神怡。

    阿洛听说夫人庄?出身不好,因于郢郊直谏熊横荒淫无道,而被暂时清醒的后者封为夫人。但她性子耿介,不苟言笑,熊横不过新鲜了几天,便将她抛之脑后。

    谁知前些日子,熊横卧病时,惟有庄?常来探望。熊横久不见从容得体的女子,一时爱不释手,又重新宠幸了庄?。庄?似乎也知君恩来之不易,近来一改常态地温柔和顺。

    贵族鱼贯而入,金石丝竹与歌声并起,阿洛服侍嬴佶落座,眼光落在站在队尾,向熊横行礼的望舒身上。

    这人非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神像吗?又是重彩满印长袍,又是组玉佩,组玉璜,即使在花团锦簇的楚国贵族中,他的装扮也艳丽到夸张。

    众人落座后,上官大夫才姗姗来迟,手里还牵着一个被长裙羁绊,路都走不稳的黄毛孩子,显得不伦不类。

    “臣上官靳尚,参见大王,大王眉寿万年。”他恭敬地跪下,行?首礼。那孩子不知跪拜,拢着袖子玩手指,翻飞的帷幕映在他清澈的瞳孔里。

    熊横似乎有意让他多跪一会儿,并不说什么“免礼”,“平身”,反而拨弄起玉佩的穗子,向上官大夫戏谑道:“你这铁石心肠的老东西,怎么突然怜爱小孩子了?”

    “不肖孙刚失了母亲,臣怕他伤心,日夜带在身边。”上官大夫匍匐地更低了些:“大王春秋正盛,自然不懂将死人的怜子之情啊。”

    “壮年人盼子息之情,可比老头更甚。”熊横笑呵呵地望向太子夫妇:“阿完,听见没有?寡人可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父王盼孙心切,孩子都听得到呢。”怡人的秋光里,嬴佶抚摸着肚子,起身向熊横致意。大公子为她披上一件襌衣,看她的眼睛里满是怜爱。

    “新妇近来作息如何?饮食有没有不习惯?”庄?是宫里唯一看上去稳重的人。尽管年纪不过三十岁,她却像个真正的祖母一样,为孩子缝制了很多衣衫鞋襪。

    嬴佶按照和太子商量的说辞,笑答道:“饮食倒是正常,只是睡得不好。卜尹大夫来看了,说有不辜鬼作祟,祝祷一番,便好多了。”

    不辜鬼,指的是无罪而横死的贤人所化之鬼。

    熊横点点头,意有所动,不知想起了什么。

    “那便好。”熊横点点头:“为寡人的王孙——传令下去,修缮故去诸位亲贵的陵寝,再给他们升一级爵。”

    庄?恰到好处地赞叹:“大王仁政,福泽万年。”

    熊横捋捋胡子,自认为完成了一件心事。他一扬手,不管仍在阶下跪着的上官大夫,招那孩子上来:“小子,坐到伯父身边。”

    孩子回头看看阿翁,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磕磕绊绊地走上台阶,学着大人的样子,撩起衣摆,跪下行礼:“大王,大王沫寿万年。”

    童音虽咬字不清,却清脆嘹亮,熊横眉开眼笑,一把将孩子拎着抱到自己膝头,拿玉佩的穗子逗弄:“将来你也承袭阿翁的官爵,去做左徒,好不好?”

    上官大夫手脚敏捷地跪下,扬声谢恩:“臣谢大王恩典。”

    “左徒……左徒?”孩子仰起脸问:“那是什么?”

    “左徒啊……寡人也不知道左徒是什么。”熊横摸摸下巴。

    他环视诸亲贵,没捕捉到一张对方才决议反对的脸。至此,熊横满意地弹了一下孩子糯米糕似的脸颊,大笑着宣布开席。

    酒过了几轮,望舒下阶唱了一首《菁菁者莪》,一首《扬阿》。他唱得心不在焉,眼睛不停地瞄景瑳,景瑳却不看他,只顾埋头大吃。

    “听说郢都时兴霝光绸,这料子,寡人还没穿上,启弟倒是早做了一身。可惜子兰病了,不然我们兄弟一齐饮酒,不知有多快乐。”熊横喝了点酒,脖子涨得通红。他甩甩头,夫人庄?识趣地帮他松开冠缨,又拿汗巾为他揩拭虚汗。

    “我看子兰不是真病,不过是偷懒罢了。”鄂君摸着他那半旧的霝光绸外袍,饮尽了杯中酒: “这身衣服,是二十年前,先左尹昭陀做了送我的。谁知道近来又兴起来,我让人找出来穿上,才发现自己早就是个……脑满肠肥的老家伙啦!”

    昭家的老家主,大司马昭阳闻得此言,脸色变得颓败。他身边的妻子,更是掩面啜泣起来。

    昭陀,是夫妻俩多病早逝的长子。次子昭固,同样沿袭了哥哥的命运。如今昭氏年轻一辈人丁不旺,惟有些六七十岁的老人还算身体康健。

    一时间席间气氛沉闷。

    借着上涌的酒气,熊横洒下几滴眼泪,安慰了昭阳夫妇两句,便又去饮酒。一阵秋风袭来,夫人庄?给他系了件披风,彩绣的丝绸随风翻飞。

    他愈发感到韶光易逝,刹那间,万丈豪情几乎要冲破肥厚的大肚皮。

    “景瑳,唐勒!”熊横叫人撤了舞乐,大声疾呼:“今日秋光甚好,你们来讲些大话解闷儿,讲得好,寡人赐你们十匹霝光绸。”

    他转向景瑳和唐勒,唱道:“操是太阿剥一世,流血冲天,车不可以厉——”

    匆匆下阶的二人面面相觑。

    唐勒戳景瑳,景瑳垂头而立,做出苦思冥想的样子,并不接话。

    从前宋玉在的时候,两人只需要随便唬弄些东西出来。反正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比不上前者哄得熊横得意。

    眼下没有办法,唐勒只得躬身吟咏:“壮士愤兮绝天维,北斗戾兮太山夷。”

    “不够。”听罢唐勒的大话,熊横明显地意兴阑珊:“寿陵君,你再不说点什么,寡人可要罚你了。”

    被熊横这么一敲打,景瑳更是慌张,揖作得更低了:“臣……臣实在……不、不知。”

    “望舒,你看什么呢?”熊横四下环视,百无聊赖,决定拿望舒寻开心。

    望舒大部分时间在看高台下看宋玉坐的辒车,小部分时间死死瞪着上官大夫。此刻骤然猛然被点名,他一时间手足无措,像儿时上课被屈原拎起来背书似的。

    大话,对,好像是要说大话。他索性将昨晚夏沅和阿洛聊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挟泰山兮超北海,假舟楫兮绝江河。”

    “你坐下!”熊横本想看望舒出丑解闷儿,谁知他却答得一本正经。前者更加心烦意乱,于是挥手丢了一只橘子过去:“寡人就不该惹你这个呆子,没来由得扫兴。”

    望舒被橘子砸了,却没什么反应,木讷地坐下,继续瞪上官大夫。

    “国君和乐尹大夫置什么气。妾记得有个叫宋玉的,常伴驾兰台,人长得漂亮,也有文采,怎么不叫他来?” 夫人庄?顺顺熊横的背,让他吐出一口闷气。

    “寡人倒是想着他,奈何这竖子弃寡人于不顾!”熊横摸了一下庄?的大腿,唾沫飞溅。

    望舒鼓起勇气,向台下看了一眼,宋玉已经下了马车,正等在重重台阶之下。

    “国……国君,臣……”景瑳低声开口:“臣有一事……”

    “什么事?”熊横不耐烦地打断他。

    “宋玉……正……正在……台下等国君传召……”景瑳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惊恐地差点要背过气去:“国君……恕罪……”

    “召他上来!寡人要看看这头狐狸又耍什么花招。”熊横话语间带着气,心情却明显舒畅不少。

    望舒再次看向台下,宋玉正一瘸一拐地拾级而上。台高四丈,共有九十级阶梯,后者摇摇晃晃,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如集于木,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顿悟了这句《诗》的意思。

    每一刻都需要谨小慎微,每一刻都不能松懈。一旦下坠,就是万劫不复。

    他不住地向先祖祷告,求先祖保佑他们大仇得报。

    熊横等了一阵,失去了耐心,嚷嚷道:“怎么还不来!”

    “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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