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逃学？”
日头偏西了一些，两人将车卸下来，放牛去附近吃草，宋玉依旧靠着稻草堆休息，夏沅闲不住，在附近薅了一大把草，坐在车沿儿上嚼草根。
听见他问，夏沅塞了一小把草给他：“这种草的草根很甜。我从前放牛饿了，就抓一把吃，遍地都是。”
宋玉接过来，也放了一根到嘴里：“确实味道鲜美。我故乡附近，还有一种结小小的红果子的树，红果子一簇一簇，天越冷越红。果子也好吃。只是在郢鄢附近，不怎么生长。”
“是那种嚼起来软绵绵的，皮薄，有点酸的小果子吗？我家附近也有。”夏沅回想起那种味道，不自觉砸吧起嘴。
“所以……为什么逃学？”宋玉自顾自地说：“我从前带着复关逃学去石料作坊看人敲了一下午石头，被他出巡回来的父亲抓个正着。你猜望伯伯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灵均的两个学生，怎么都成伍子胥了？”宋玉嚼着草根，提到“灵均”的时候，声音翻过了一座小山：“觉察到不对劲，望伯伯连连改口，说，伍子胥太苦了，我的孩子们不能受那些罪。”
夏沅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折断了一根草茎：“课上讲了鲁哀公十一年，鲁国大旱，孔丘提出祭祀山川、重视刑德的治旱法子。这是说给那些公子们听的，我用不上。”
“原来是这一篇。我也曾以为，学了会有用的。”宋玉话锋一转：“你逃学，准备去哪儿？”
夏沅倒是坦诚：“来云梦泽，祭拜李循。听说他原先住在‘河’阳，云梦泽贯通九水，我想在这里祭拜，他也能听见。我很好奇他的为人，可惜再无缘相见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没想到他救过你。”宋玉除了道歉，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拿出水囊，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他想到自己还有手帕包着的五粒马钱，趁夏沅被远处的风光吸引，拿出来，放到唇边，又放下。
还不到时候，不过也快了。除了，除了先生。他到挺想见见李循，让李循教教他怎么做个无私的好人。
“这是……？”夏沅不知怎么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凑过来看，伸手就去抢：“你拿这东西做什么！”
宋玉不理她，纂在手心，狡辩道：“我腿疼，拿来镇痛的。”
“给我。”她强硬地去掰他的手：“给我！就这么想死吗！”
“别胡闹。”宋玉试图转身，可惜没成功，只得狼狈地把手塞到身后：“都说了，我腿疼。”
“给我！”夏沅硬是拉他的胳膊，宋玉使没有力气，胳膊一点点被拽出来。
夏沅掰开一根手指，左手抓住了，右手又去掰另一根，手帕就露出一角，她更加发狠地抽。
算了。由她去吧。又不是只有这一种死法。宋玉泄了劲儿。
“你——”夏沅猝不及防，向后仰去，“彭”地一声，连带着那箩筐，摔到车下。
“小夏，小夏？”
宋玉喊了几声，没听见她应。视线被草堆阻碍，又看不到她，心里像硌了块石头。他忙摸索出树枝，撑着下车去看她。
夏沅躺在草地上，脑袋顶着箩筐，身体紧绷，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宋玉怕她摔到了脑袋，一叠声地喊她：“小夏，醒醒。”
女孩子没有反应。
他扔了拐杖，扶着车，匍匐下去，伸手去掀箩筐。
“彭！”宋玉眼睁睁看着大箩筐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狠狠撞在他脑门上。
“对不住，对不住！”宋玉连连道歉。
夏沅顶着箩筐，气鼓鼓地数：“九九八十一，□□七十二，七九六十三。还没被你撞傻。”
宋玉向前挪动了几寸，双臂扶住箩筐，轻轻取下来。夏沅头发上，鼻尖上都挂着草，看到眼前人关切的神情，心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摔到哪里了？”宋玉问她：“都怪我，你要是气，就照我打两拳。”
“还想死吗？”夏沅气愤地站起来，向他伸手：“地上凉，坐到车上去。”
“那……还请你帮我捡一下拐杖。”真是可耻。宋玉骂自己。他或多或少觉得，夏沅该是对他有些别的心思，但他这样的人，绝不该耽于和孩子相处时的闲适，用那张可恶的脸去引诱孩子。
夏沅捡起拐杖，那人手心朝上，准备接过。这手心上，有一块儿圆圆的黑色疤痕，疤痕中间，还有一个更小的圆孔。不仅手心，手指，手腕，小臂，全都坑坑洼洼，沟壑纵横。
拐杖落到他手心里，夏沅碰到他的伤疤闲的肌肤，很柔软。
宋玉拄杖起身，向远处瞭望了一下，对夏沅说：“你到车上去，人来了。”
“谁？”
“藏好。别看。”
夏沅哪能听他的，站在车下，纹丝不动。
远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走近了。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是上官大夫祖孙两人。
宋玉从稻草垛里拿出藏了很久的弩，放箭，上弦，瞄准，扣动扳机，羽箭破空而出。
老人应声倒地，捂着手臂，艰难地抬头，看向孩子。
再搭箭，扣动扳机。孩子挨了一箭，滚到一边，沉默了半晌后，发出连绵的，压抑的啜泣。天高云淡，四野辽阔，两个人，连两只蚂蚁还不如。
宋玉提了弩，蹒跚地向前走，直到站在上官大夫面前。
“求你……求你……放过孩子……”老人经历了半天的折磨，又从云阳台长途跋涉到这里，早已累得筋疲力尽。
他自求流落荒野不假，可总还是想着，应该把孩子先送回郢都，让孩子和族人待在一起，因而才一路向东。
“我不像你，我可要斩草除根。”宋玉不理他的哀求，拿起拐杖，敲敲老人的手臂上的箭杆。
老人咬着牙，不啃叫出来。两人对峙了一会儿，上官大夫先开口了：“你冲我一个人来。”
“好啦！我不杀你孙子。”宋玉随口答应道。他拍拍手，喊夏沅：“小夏，拜托你帮我拿下麻绳……我得看着这个老不死。”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麻绳拿来，宋玉边哼着故乡的歌，边捆绳子，心情似乎还不错。
“这是唱得谁？”夏沅在一边问。
“是宫里的庄?夫人。”宋玉随口胡诌。
“哦。”夏沅没好气地扭过脸，却发现刚才坐在地上的孩子不翼而飞，地上只留下一道血痕。
“人呢！”她大惊失色，忙四处张望。还好，孩子年纪小，走不快，拖着伤腿，正向郢都的方向逃命。
“跑得倒远。”
宋玉说着，举起驽，对准阳光下那个小小的身影。
日头偏西了一些，两人将车卸下来，放牛去附近吃草，宋玉依旧靠着稻草堆休息，夏沅闲不住，在附近薅了一大把草，坐在车沿儿上嚼草根。
听见他问，夏沅塞了一小把草给他：“这种草的草根很甜。我从前放牛饿了，就抓一把吃，遍地都是。”
宋玉接过来，也放了一根到嘴里：“确实味道鲜美。我故乡附近，还有一种结小小的红果子的树，红果子一簇一簇，天越冷越红。果子也好吃。只是在郢鄢附近，不怎么生长。”
“是那种嚼起来软绵绵的，皮薄，有点酸的小果子吗？我家附近也有。”夏沅回想起那种味道，不自觉砸吧起嘴。
“所以……为什么逃学？”宋玉自顾自地说：“我从前带着复关逃学去石料作坊看人敲了一下午石头，被他出巡回来的父亲抓个正着。你猜望伯伯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灵均的两个学生，怎么都成伍子胥了？”宋玉嚼着草根，提到“灵均”的时候，声音翻过了一座小山：“觉察到不对劲，望伯伯连连改口，说，伍子胥太苦了，我的孩子们不能受那些罪。”
夏沅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折断了一根草茎：“课上讲了鲁哀公十一年，鲁国大旱，孔丘提出祭祀山川、重视刑德的治旱法子。这是说给那些公子们听的，我用不上。”
“原来是这一篇。我也曾以为，学了会有用的。”宋玉话锋一转：“你逃学，准备去哪儿？”
夏沅倒是坦诚：“来云梦泽，祭拜李循。听说他原先住在‘河’阳，云梦泽贯通九水，我想在这里祭拜，他也能听见。我很好奇他的为人，可惜再无缘相见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没想到他救过你。”宋玉除了道歉，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拿出水囊，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他想到自己还有手帕包着的五粒马钱，趁夏沅被远处的风光吸引，拿出来，放到唇边，又放下。
还不到时候，不过也快了。除了，除了先生。他到挺想见见李循，让李循教教他怎么做个无私的好人。
“这是……？”夏沅不知怎么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凑过来看，伸手就去抢：“你拿这东西做什么！”
宋玉不理她，纂在手心，狡辩道：“我腿疼，拿来镇痛的。”
“给我。”她强硬地去掰他的手：“给我！就这么想死吗！”
“别胡闹。”宋玉试图转身，可惜没成功，只得狼狈地把手塞到身后：“都说了，我腿疼。”
“给我！”夏沅硬是拉他的胳膊，宋玉使没有力气，胳膊一点点被拽出来。
夏沅掰开一根手指，左手抓住了，右手又去掰另一根，手帕就露出一角，她更加发狠地抽。
算了。由她去吧。又不是只有这一种死法。宋玉泄了劲儿。
“你——”夏沅猝不及防，向后仰去，“彭”地一声，连带着那箩筐，摔到车下。
“小夏，小夏？”
宋玉喊了几声，没听见她应。视线被草堆阻碍，又看不到她，心里像硌了块石头。他忙摸索出树枝，撑着下车去看她。
夏沅躺在草地上，脑袋顶着箩筐，身体紧绷，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宋玉怕她摔到了脑袋，一叠声地喊她：“小夏，醒醒。”
女孩子没有反应。
他扔了拐杖，扶着车，匍匐下去，伸手去掀箩筐。
“彭！”宋玉眼睁睁看着大箩筐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狠狠撞在他脑门上。
“对不住，对不住！”宋玉连连道歉。
夏沅顶着箩筐，气鼓鼓地数：“九九八十一，□□七十二，七九六十三。还没被你撞傻。”
宋玉向前挪动了几寸，双臂扶住箩筐，轻轻取下来。夏沅头发上，鼻尖上都挂着草，看到眼前人关切的神情，心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摔到哪里了？”宋玉问她：“都怪我，你要是气，就照我打两拳。”
“还想死吗？”夏沅气愤地站起来，向他伸手：“地上凉，坐到车上去。”
“那……还请你帮我捡一下拐杖。”真是可耻。宋玉骂自己。他或多或少觉得，夏沅该是对他有些别的心思，但他这样的人，绝不该耽于和孩子相处时的闲适，用那张可恶的脸去引诱孩子。
夏沅捡起拐杖，那人手心朝上，准备接过。这手心上，有一块儿圆圆的黑色疤痕，疤痕中间，还有一个更小的圆孔。不仅手心，手指，手腕，小臂，全都坑坑洼洼，沟壑纵横。
拐杖落到他手心里，夏沅碰到他的伤疤闲的肌肤，很柔软。
宋玉拄杖起身，向远处瞭望了一下，对夏沅说：“你到车上去，人来了。”
“谁？”
“藏好。别看。”
夏沅哪能听他的，站在车下，纹丝不动。
远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走近了。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是上官大夫祖孙两人。
宋玉从稻草垛里拿出藏了很久的弩，放箭，上弦，瞄准，扣动扳机，羽箭破空而出。
老人应声倒地，捂着手臂，艰难地抬头，看向孩子。
再搭箭，扣动扳机。孩子挨了一箭，滚到一边，沉默了半晌后，发出连绵的，压抑的啜泣。天高云淡，四野辽阔，两个人，连两只蚂蚁还不如。
宋玉提了弩，蹒跚地向前走，直到站在上官大夫面前。
“求你……求你……放过孩子……”老人经历了半天的折磨，又从云阳台长途跋涉到这里，早已累得筋疲力尽。
他自求流落荒野不假，可总还是想着，应该把孩子先送回郢都，让孩子和族人待在一起，因而才一路向东。
“我不像你，我可要斩草除根。”宋玉不理他的哀求，拿起拐杖，敲敲老人的手臂上的箭杆。
老人咬着牙，不啃叫出来。两人对峙了一会儿，上官大夫先开口了：“你冲我一个人来。”
“好啦！我不杀你孙子。”宋玉随口答应道。他拍拍手，喊夏沅：“小夏，拜托你帮我拿下麻绳……我得看着这个老不死。”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麻绳拿来，宋玉边哼着故乡的歌，边捆绳子，心情似乎还不错。
“这是唱得谁？”夏沅在一边问。
“是宫里的庄?夫人。”宋玉随口胡诌。
“哦。”夏沅没好气地扭过脸，却发现刚才坐在地上的孩子不翼而飞，地上只留下一道血痕。
“人呢！”她大惊失色，忙四处张望。还好，孩子年纪小，走不快，拖着伤腿，正向郢都的方向逃命。
“跑得倒远。”
宋玉说着，举起驽，对准阳光下那个小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