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风,月朗星稀。

    这环采阁建在平阳巷,距离御河仅隔着两条街,白日里最是安静,可一旦到了夜间,门前便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幸而那齐家今夜做寿,两人有这么个由头顺利出坊,没让车驾往齐家所在的锣鼓巷去,径直停在了环采阁门前的空地上。

    守门的昆奴见二人戴着面纱从车上下来,疾步上前拦道:“两位姑娘找谁?”

    这环采阁可是男人的天地,两人墨发尽散,一看便是未出阁的装扮。

    莫不是谁家小姐带着自家侍女,来这里抓奸未婚夫来了?

    昆奴促狭笑了笑,道:“姑娘,这地方可不是你们能来的,还是打哪儿来赶紧回哪儿去吧!”

    非他们善性,实在是早得了妈妈吩咐,今夜阁子有大人物光临,他们担不起这闹事的罪名。

    云笙从车中抱出七弦琴,弯着软腰款款施了一礼道:“两位哥哥见谅,我与自家妹妹是受了梁王府之约,特来弹琴助兴的。”

    即便两名昆奴终日在这等放浪形骸之地讨生活,闻听这话,还是不自觉软了半边身子。

    实在是这音色太动听了些,尤其那声‘哥哥’叫得酥麻入骨,缠绵辗转,简直要叫人当场晕厥过去。

    好在二人虽贪美色,却尚有理智,觑了云笙二人一眼,狐疑道:“是吗?那两位,可有梁王府的令贴?”

    云笙朝一侧转了转身,似有些娇羞:“那管家说王妃善妒,咱们也只能偷偷过来。”又抬眼望了一眼门内,轻轻掀起面纱一角,柳眉微蹙,“可是我们来晚了?罢了,既进不去,那我姐妹二人便回坊好了,劳烦哥哥们着人去同那王府管事知会一声,也免得我姐妹二人落上个不敬宗室的罪名。“

    一听说是教坊来人,二人疑心便去了大半,都是风月场上讨生活的,有时客人过于难缠,也会相互借调行首们灭火,又观二人香培玉琢,云鬟雾鬓。尤其是站在前面这位着碧色衫裙的女子,虽透过那面纱只瞧了一眼,但玉软花柔,艳丽无双,直如天上月。

    这等姿色放眼上京,又有几个?也难怪那梁王妃要拈酸吃醋了。

    这环采阁本就做的是皮肉买卖,女人只要够艳,够绝就成,能哄得大人物们高兴,管她教坊还是楚馆的,没准这会儿进去,自己还能得个引荐的头功。

    当即将人往阁中引,堆着笑道:“妈妈正在待客,两位姑娘不若先在咱们雅间等上片刻,待殿下传唤时再去不迟。”

    这环采阁一向以包罗天下舞技为傲,天南地北,大江东西,凡是你能叫得上名字的舞,就没有她们不会的。

    云笙还是第一次来,只见一楼是开阔的敞间,坐着形形色色的男女。姑娘们衣衫半缚,浓妆涂脸,软着身子歪歪斜斜,明晃晃的玉臂,勾勾缠缠缚着男人腰腹。

    而那些穿得光鲜亮丽的世家公子们,个个鞶带松垮,葳着身子,不安分的双手在姑娘们身上游走。

    云笙别开眼,望向二楼,见南面是一整排的支摘窗楹,一楼二楼中间延伸出一大片露台,仅用黄杆竹密密围了一圈。

    如此便有了一方上下都能看的清楚的台面,这时候上面云潆雾绕,琴音阵阵,敲着恰到好处的鼓点,一水穿着露脐轻衫的女子们正在上面翩翩起舞,姿态缭绕,摇曳生辉。

    云笙稍稍转眸,一眼便看到了梁王,他站在一扇敞开的支摘窗后,一袭菖蒲纹圆领衫,腰间缀着血玉,手臂松散地搭在楹柱上。

    他正在目不转睛地欣赏下方的舞姿,看着,看着,忽而拧过身子朝里面道:“这个好,这个够骚,与本王府里的有的一拼。”

    里面那着华服的小公子不知回了句什么,惹得他眉眼齐飞,放声大笑。

    云笙一面循阶而上,一面暗自摇头,这梁王尚是个少年时便支了藩,一直到先帝过世,也没能回京一次,平日里没什么消息传回上京,本以为就算不同于先帝,不是什么端方君子,但也不至于长成个好色之辈,哪知竟这般纨绔!

    好在她此刻早没了委身他人的想法,只念着梁王那显赫的身份,倒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从怀中取了碎银,塞给那昆奴道:“我已经看到我要找的人了,劳烦哥哥,不若再帮我一次,待事成后定少不了二位的好处。”

    -

    而同一时间,蒋桓也正在这间房中。

    太学闹事的案子正到了关键时刻,原本他已说服了咸奉帝,这案子只查到祭酒康昭仁即可,奈何督公梁蔚咬着不放,东厂势大,咸奉帝也拗不过,只能接着给他施压。

    这不,才不足半月,在东厂‘协助’下,前前后后牵扯出三四名朝廷大员,若是能就此结案也便罢了,偏那梁督公仍在皇帝面前蛊惑,坚持没能找到真正的幕后推手,所以这案子还得接着往深处挖。

    只是再挖下去,只怕这萧家的江山都要摇动了。

    蒋桓烦躁地拢了拢眉。

    食指沿着盏沿画了一圈,捻去指尖茶雾,抬起头,见梁王萧允兴致颇高,一双眸子煜煜如波,不自觉扯了扯嘴角。

    这个人,他也跟了有一阵子了,平日里除了秦楼楚馆,便是赌场猎场,倒是个安分的。

    外面吵嚷之声传来,思绪被牵回,他微微侧眸,望向窗外。

    借着一点点缝隙,就看到露台角落,一名着碧色衣裙的舞姬腾空而起。

    她手中执剑,衣衫飘动,身形曼妙。

    那露台四角各放着一樽水缸,缸中有鱼,本为赏鉴和火防用,她倒好,因正中的位置被人占了,便另辟蹊径,光着脚在那水缸上舞剑。

    俏生的脚尖染着殷红的蔻丹,似纤纤玉笋,只见缀着铃铛的脚腕一翻一扬,玉露甘霖便从天而降,惹得下面尖叫涟涟。

    看着看着,突然觉得那眉眼熟悉起来,蒋桓蓦地站直了身,情不自禁往外挪了挪。

    这时台下一人说起了浑话:“快瞧!快瞧!看那小脚,是不是比那刚冒头的笋头还要鲜嫩?”

    另一人脸上神情激动:“这,这到底是哪位美人?这身段,这风情,这舞姿,竟比咱们哲哲姑娘还要更甚一筹,不对,不是一筹,简直如星和月,盛泽不可同日而语呀!”

    “正是,正是,这封妈妈可太不够意思了,有这样的大美人,何故非要藏着掖着,今夜可要出价吗?多少银子,我定要买到这女子的初夜。”

    “莫说初夜,便仅一次的入幕之宾,倾家荡产也行呀!”

    -

    众人目光渐渐被云笙吸引,越跳越慢的舞姬哲哲被迫停了动作,让出最醒目的位置,可却也不肯离去,只站在一旁,目光幽怨地看着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野丫头。

    台下的封妈妈也一头雾水着,随手抓来一个婢子,惊喜道:“让王五去给我查查,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不管什么价码,今夜定要给我留住人才可。”

    而二楼雅间内,萧允瞧着这舞姿亦是兴奋不已,半截身子几乎探出了窗外,指着露台兴奋道:“美,太美了,此舞可称得上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便是我府上外邦来的那些个美人,跳得也都不及她。”

    身后一着锦袍的小公子,附和道:“既殿下喜欢,那还真是这女子的造化了,待一舞毕,唤来伺候便是。”

    见萧允没反对,拍了拍手,门板吱呀一声开启,进来个侍婢,朝外面使了使眼色,附在她耳边道:“你去,将此人带进来。”

    侍婢应是,转身出了门,小公子虞愃转过身为萧允斟了一杯酒,递到他手边道:“殿下,不知这女子带来了,是留在此地过夜,还是让她跟随殿下回府?”

    一说到回府,萧允稍稍怔了一下,目含犹疑地望向蒋桓。

    众人一怔,随即了然。

    上次摘星楼一事后,很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现在便是连坊间都知道,这锦衣卫指挥使仗着利刃,从那首辅家的沈小公子手上夺了人。今夜虽是虞家小公子攒的局,但梁王手上无权,想要带个自己喜欢的舞姬离开,怕是不过问他蒋桓,也是同样不易。

    萧允见众人一时安静下来,这才暗骂自己愚蠢,忙解释道:“你们都想哪儿去了,本王与兰煦可谓至交,他若瞧上的人,本王送还来不及,我二人怎会因个舞姬起龃龉,实在是...算了,我同你们说实话,本王的王妃前几日方查出有孕,这不,不想闹得太过火嘛!”

    他摊了摊手,一脸无辜说道。

    着一袭宝蓝色云纹直缀的小公子最先回过味来,笑着揖手,“王妃有孕,此真是件大喜事,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这孩子是在咱们上京有的,明日报于宫中,圣心也要大悦。”

    七嘴八舌,房内竟变成了梁王答谢宴,萧允喜滋滋地接受众人的吹捧和道贺,而一旁的虞愃却似乎有些着急,从众地揖了揖手,这才道:“殿下有后,确乃大喜之事,只是这小舞娘姿容少有,实为难得,若殿下错过了,岂非暴殄天物?”

    他这么一说,众人目光便再次被露台中的舞姿吸引过来,还别说,这小舞姬确实身段窈窕,虽戴着面纱,面容朦胧,但依稀还是能通过那眉眼分辨出,是个难得的大美人。

    萧允有些不舍,又望了蒋桓一眼,搓着手道:“兰煦,要不,这舞姬先放到你府中?我若想见时,去你那叨扰,你看可行?”

    蒋桓自然不能说不,只是他早认出了这女子,若贸然应是,又难掩欺骗之嫌,正在这时,露台下又传来一阵惊呼。

    众人目光不由再次望了去。

    原来是那女子做了个高难度的动作,以剑支身,整个人轻飘飘倒挂在了空中,此举似乎连一直冷寂的蒋指挥使都吸引了,不知何时,悄然走到窗后来。

    -

    而这厢,云笙全部心思都放在这支舞上,无暇他顾。

    这缸上起舞,她私下早不知练了多少遍。教坊不同于私馆,没有卖身的规矩,可这竞技却是比外面强出不少,寻常望族中,丝竹管弦,弄月斗雅,及至宫中重要的节庆,她们这些舞姬都是主力。

    待在空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后,琴声也到了尾部,正要谢幕,忽而余光瞥见梁王身侧——

    青年寒眸如诛,凌眉入画。

    那是....

    云笙全身骤然绷紧,惊出了一身汗,踩着鱼缸的那只脚跟着踏空,整个身子被吊在了半空——

    脑海里一阵天旋地转,而正在这时,眼角余光似乎扫到什么东西,是站在最末的那名舞姬,绣着芙蓉花瓣的袖口微微抬高,露出里面一点亮光。

    云笙慢慢瞪大了眼。

    也就是片刻间,一支锃亮的袖箭,被那舞姬握在了手中。

    此时她离得最近,脑海嗡鸣作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今夜梁王死在这儿,自己便算是有天大的理由,也走不出这教坊了。

    她拖着僵硬的身体,几乎是同一时间,用力将手中的长剑推了出去。

    哧——

    那舞姬震惊回眸,不可置信盯着自己胸口的剑尖,似乎是没料到这变数,脸色茫然了片刻。

    接着,眸子迸发出兽般的阴狠,手指倏然一松,一道白光凛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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