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扶雪院在蒋府西面一路的中轴上,算是正房,左右各两排厢房,早些年蒋桓年幼,便跟着崔老夫人住在琅琊别院,这园子一直空着。

    蒋桓掌事后,有时候忙起来也会直接宿在卫所里,因住的少,所以这宅子便没怎么认真修整过,有很多空院落,显得萧瑟且凄清。

    再有个两三日便是年下了,却在这时下起雪来,自半空中赫赫扬扬倾泻而下,顷刻间便将屋顶覆了个雪白。

    厢房前面,穿群青袄子的老妇对插着袖子,靠在灰扑扑的墙柱上打盹,偶尔抬起惺忪的睡眼朝院门瞥上一眼。在她第三次睁开眼后,晻霮天幕下,月洞门内突然走近个穿蟒衣銮带的青年。

    青年眉目深邃,棱角分明,周身如冰魄般冷凝,张婆子一个激灵站直,瞳孔慢慢张大,望着疾步上前的男子,吭哧心虚道:“大...大人,您不是在上差吗?怎么这个时辰回府了?”

    老夫人今儿是真发了狠,估摸着那小娘子不死也要脱层皮,这人是张婆子带人去提来的,少主子这几年行事愈发阴狠,她自然也怕。

    她是崔氏自小带在身边的贴身婢子,后来又随之到了蒋家做了陪房。原本该替主子守着掌家对牌,日子过得体面而尊贵,却摊上了崔氏这么个不中用的,笼络不住自己夫君便罢了,最后连小命也折腾了进去。

    她恨啊!

    早几年一起被卖入府的几个老姐妹,如今谁不是儿孙满堂,由主家庇护着,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偏她,到了这个岁数还要做这跑腿递话的差事。

    蒋桓刀锋似的目光在她身上滚了一遍,径直落到她身后。那是西院最角落的位置,平日少有人来,今日落雪,却多了几列参差不齐的脚印。

    目光下移,见两扇漆面斑驳的木板门上,拇指粗的铁链穿引,一把油亮甑新的铁锁贯穿其间,落了密密的雪。

    蒋桓眼中郁色一闪而过,厉声道:“将门打开。”

    张婆子面上一紧,欲言又止,“大人,老夫人严令...”

    话未说完,只觉面上一凉,下一刻,君回手中的长刀已经扣了上去,冰冷刺骨的刀刃贴着她枯皱的皮肤,一股巨大的恐惧霎时充斥进脑海中。

    张嬷嬷脸色大白,顿时汗泪齐下,“大人,真的是老夫人,老夫人说这女子性子执拗,若不能好好磨一磨,恐不能为大人所用,所以才命人将她推入了冰湖,想着再关个三五日的,将性子磨好了,大人用起来也更顺手些。这....实在不关奴婢的事呀!”

    蒋桓淡淡扫了她一眼,望着漫天飞雪,道:“张嬷嬷,过往我念着你跟了母亲多年,万事不忍苛责,对你们这些旧仆也历来宽待,母亲去后,我知晓你身契都落在了扶雪院手上,也曾问过你要不要我帮你取回,可你拒绝了。当时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既你是从崔家门里出去的,那身契落到老夫人手上也是正理。我记得当日你的儿子儿媳都在扶雪院听差,而我,不过是被蒋家放弃,崔家也不待见的一条孤魂野鬼罢了。”

    “你的选择自然也是对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即便再三向你们保证,又如何能在危机关头真的护得住你们?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既选了扶雪院,又偏偏还在我面前以半个旧仆自居,一而再、再而三与我对着干。嬷嬷不妨同我说说看,这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

    青石阶下,背着药箱的大夫转过身朝君回拱了拱手,“大人留步,这位姑娘只是受了些风寒,小人已经给家下婢子们留了药方,照着方子抓药,吃上个三五日,这寒气自然也就逼出来了。”

    君回揖了揖手,道:“如此,有劳大夫妙手了。”

    大夫忙说‘不敢’,自跟着引路的下人往垂花门去,君回又陪着走了一段路,这才往书房折来。

    敲了门,听到里面应声,推门而入,“大人。”

    蒋桓正悬笔案前,将最后几个字稳稳写完,抬起头,“如何了?伤得可重?”

    寒冬腊月里在冰湖里浸了大半个时辰,光想想就对这逼供的招数胆寒,君回恨恨压下脑海中崔老夫人那张招人厌烦的脸,这才回道:“高烧不退乃因受寒所致,大夫开了药方,清和已经着手煎药去了,想来喝过药也就无碍了。”

    蒋桓点点头,起身离开书案,似乎想寻什么书,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问他道:“上次‘梁王遇刺’一案,那些舞姬的背景可都摸清楚了?”

    君回神色忐忑。

    蒋桓折眉道:“有话就说!”

    君回:“手下顺着她们的亲眷仔仔细细排查了数遍,这才摸清了她们背后这千丝万缕的关系,从最终结果来看,却是梁蔚幕后黑手不假,但....却像是被人有意引导所致。”

    蒋桓一怔,继而了然,“是老师。”

    君回道是,“不止如此,太傅还做了些旁的事,前些日子市井流传的‘帝兄不和’也与太傅有关,太傅...似乎有意在败坏咱们这位新帝的名声。”

    蒋桓望着窗外漫天的飞雪,只觉视线都起了恍惚,良久,才轻喟道:“老师这是要另择明主了。”

    他转过身,目光一凛,“外祖母那头你让郎林盯紧了,她老人家一向自诩‘女中诸葛’,什么热闹都喜欢凑,偏偏又只将自己封在崔家这一隅小天地中,看不清天下大势,对我事事求全责备,她现在最大的心愿便是我能为崔家披甲上阵,再赢回那丹书铁券,崔家亦可凭此裂土封侯,可惜我却选了锦衣卫这样一条不归路。”

    “须当严密布防,绝不可再出现今日这般乱我部署之事。”

    君回道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眼瞅着蒋桓往西厢而去,君回这才止住了脚,在原地顿了顿,转身去了外院。

    蒋桓进门,抬头见一览无余的房间内,唯床前一抹云白亮色。

    姑娘受了伤,纤细莹白的腕子垂在床下,一张小脸粉白莹莹,如星辰般明亮的水眸半阖,里面氤氲一片。

    显然是刚哭过。

    蒋桓走过去,坐在她床前,朝两个婢女道:“你们下去吧!”

    房门轻闭,蒋桓淡声,“今日是我思虑不周,累你受苦了。”

    习惯了高高在上,连致歉都带着几分倨傲,云笙望着头顶承沉,只觉鼻子齉得厉害,如粉玉一般的两靥动了动,讽刺道:“大人好手段,特意选在老夫人进府第一日让我守夜,便是算准了老夫人会找我的晦气,这样您既有了疏驳她的理由,也会在上京中形成您孤立无援的假象。痴恋琴姬,为此不惜忤逆长辈,如此一来,老夫人想再让您娶崔氏亲族便不成了,而皇上在宫中听闻,只怕更是怜惜您孤臣无依,对您更加信任,我说的可对?”

    自打二人相识,她便在他面前自称奴婢,出了教坊,非官伶之身后,便自称小人,这样不计后果,直抒胸臆,抗拒自己的不满还是第一次。

    蒋桓垂下凤眸,手指捻了捻祥云滚边的袖口。

    他承认这些虽非有意为之,却的确有将事情朝着这个方向引导,为了让矛盾激化,他还特意晚了两刻钟回府,又亲手杀了那姓张的虔婆,为的便是将事情闹大。

    老夫人自是震怒非常,他听闻他前脚刚离开扶雪院,她老人家近身服侍的几名婢女便都受了酷刑。

    她一贯如此,从不肯让自己的怒火旁落半分,定要发出来才可。

    见蒋桓并未否认,云笙冷笑一声转过身。

    隔着朦胧的衣料,蒋桓注意到女孩清辉似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这感觉很微妙,有点像他小时候养过的兔子,脆弱而单薄。

    他向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况且他这般做自是有这般做的道理,无需同旁人说清楚,便仗着身份,放沉了语气道:“转过身来。”

    云笙不想,锦衾下岫玉一样的指尖捏了捏被角,到底不敢拿乔,她抿着唇转过身,也不看他,只用目光盯着被面。

    蒋桓见她玉齿莹莹,陷在柔软的樱唇里,经纬出一片绯红,深深的,如嵌了一排小小的贝壳,偏眉头枯拧着,疼也不肯放开。

    心口微凛,道,莫非她是恼我未将她的安危放在心上,由着外祖母打罚于她。

    思及此,心头也觉得有些太过,毕竟自打郎林告知他这女子心系他后,他潜移默化中也觉得似有些亏欠了她,急于寻些旁的弥补,便清了清嗓道:“除夕那夜宫宴后,我尚有些余暇,上京城中会有琉璃彩灯灯会,你若有意,我可带你出府观上一观。”

    云笙一顿,掩了一把啼痕,颤颤问道:“当真?”

    蒋桓心定,果然如此。

    之前本来还奇怪她为什么自打出了教坊就总是一副若即若离之态,如今看来,不过是攻克他的另一种手段罢了。

    也是,她一个小女子即便有几分不安于室的小心思,在这世道又能怎样呢?总归是要寻方依靠的。

    再说,若是心上无他,今日受了委屈又岂会这般心碎同他哭诉,更加不会在听到他要带她出府观灯这种小事上便欣喜至此。

    他二人本是合谋,他助她拿到良契,他从她身上得到舆图,各取所需罢了,她不知他亲眷间的深浅,若将合谋之事告知外祖母,他亦是说不得她什么。

    可她偏偏什么都没说,宁可被推入冰窟之中,想来是心向着他,不想他暗自筹谋之事曝露人前。

    如此,一切都说通了。

    蒋桓成竹在握,笔锋一样优美的下颌,匿在透窗而进的微薄雪光中,如清玉般,“自是真的,你若还想要些旁的,也可开口。”

    什么补偿能及得上她亲眼看一遍逃亡的路线,她才不要别的,青葱指尖从锦被滑出,握紧了蒋桓一条手臂,“小人还想逛逛庙会,宫里宴席定然食不甘味,前日大人带小人去的那家琉璃馆,当时小人战战兢兢也没吃好,咱们可以再去吃一遭吗?那里的醩酿子美味非常,大人也可尝尝。”

    他听着不知为何,竟莫名舒心起来,自己的酒楼自小到大也去了多次,倒是没什么闲情去好好品尝,若宫宴结束得早,去一趟倒是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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