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进了明堂,云笙跟在蒋桓身后,低垂着头,眼角余光瞥向上首,见檀木龙案后坐着一人,穿明黄色冕服,配温润朝珠,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间却自有一番威严,想来便是咸奉帝。

    他的下侧,龙案之右也坐一人,朱红色官袍,发须花白,应是当朝首辅沈安南。两人似在交谈些什么,听到下方动静,一起转过脸来。

    蒋桓带着一行人跪下行礼,“拜见皇上。”

    咸奉帝似是顿了一下,片刻后这才抬了抬手,道:“爱卿平身。”

    声音低沉,天家威仪尽显。

    云笙站起的空间看清楚了人,当朝天子生得沉雅明静,脸上五官亦是温柔清谨,像个读书人。她第一次得见天颜,不免紧张,袖中的指缝紧了紧,死死盯着地面,不敢动弹。

    咸奉帝为几人赐座,君臣四人寒暄一番后,似乎终于发现了她的存在,山眉微敛,裹了一点揶揄道:“这便是爱卿同朕求的那位心爱之人吧!你叫...叫什么来着?”

    云笙一怔,心口骤然狂跳起来,口中的利齿险些咬破自己的舌尖,前面蒋桓回过头,小声提醒道:“天子问话,不可不答。”

    云笙忙站起身,纤细的身子瑟缩了一下,小声道:“回皇上,小人云笙,陆云笙。”

    “陆家那个庶女?”

    “是。”

    “抬起头来。”

    云笙掐着指尖,依言照做,咸奉帝望了她一眼,又看向蒋桓,笑道:“果然生得貌美,无怪让兰煦为你失了分寸,都巴巴求到朕跟前来了。”见云笙垂首敛眸,春雪姿容,抬了抬手,倾身向前,如云的袖口铺陈在桌案,笑道,“你不必这般战兢,陆楷瑞是陆楷瑞,你是你。当日蒋爱卿来求朕,言及他有一心爱女子,正在教坊受苦。言之切切,情深绻绻,朕当时还在纳闷,我二人年少时便相识了,实在未听过他对哪家小姐这般惦念,却原来是你。”

    云笙留意这话,虽弄不清原委,但听着咸奉帝似乎并未将陆楷瑞的事迁怒于她,心下一沉,默默松了一口气,便听上首继续道:“你自小被陆家养在乡间,想来,陆氏族人的劣性尚未习得,倒是好事,日后便好好跟在指挥使身边,服侍他周全,也算弥补了你身为陆氏族人的几分罪孽。”

    云笙知道蒋桓来为她求恩赦令,这两情相悦自然是最好的说辞,所以她一早便做好了心里准备,只是心里明白和亲耳听到,到底不同,一时只觉羞赧无比,耳根上也慢慢红了起来。

    少女红云娇羞,这在咸奉帝看来,便定是心上人无疑了,心上仅存的一点疑虑消弭,只听下首女子忐忑跪下应是,“小人遵旨。”

    恰在这时,公公何岱言进来,附在咸奉帝耳边说了两句话,咸奉帝眉心一展,神色也温柔了几分,转向蒋桓道:“皇后听闻你带着心上人入宫,也想见她一见,稍后咱们君臣一同去往中和殿,让何岱言领着人去趟坤宁宫,同乐一番。”

    蒋桓面色似喜,躬身道是,复又转过身,带了几分厉色道:“你自跟着何公公去,待宴席结束,我在西华门等你,规行矩步,莫要出错。”

    一旁的咸奉帝笑道:“何必吓唬她个小姑娘,朕的皇后敦厚温和,最是亲善不过,还能吃了你这侍妾不成?”

    这话带了几分促狭和戏虐,可见这君臣二人熟稔过甚,惹得朱鸿也轻笑起来,倒是沈安南眉眼沉静,对插着袖子看向别处,显得有些拘谨。

    云笙福了福身,道是,又对着上首拜了拜,这才跟在何岱言身后出了门。

    -

    一路向北,往坤宁宫去。

    到了厅上,见衣香鬓影,掩映霏微,坐满了人,都是外命妇及其膝下的小姐们,她一个担着侍妾名头的平民有些拘谨,便看向那带路的公公道:“不知公公是否带错了路,皇后娘娘不是要召见小人,怎的却.....”

    却来了这里。

    何岱言一甩拂尘,笑道:“错不了,皇后娘娘之意,蒋指挥使尚未成婚,此头次带着心上人入宫,便叫你来跟前瞧上一眼。正年下的,与诸位夫人同坐,也好同乐一番。你安心坐下便是。”

    想来宫中膳食不错,这太监生得白胖,眉眼也笑眯眯的,让人顿生好感,倒不像捉弄她的样子,云笙便选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期待这场宴席早点结束。

    因为对目下处境悬心,她只打量了四周一遭,便意兴阑珊地望向窗外,欣赏起了外面的风景。片刻后,一旁的袖子被人扯了扯,她转过头,见着一袭檀色对襟袄子的少女俏笑着问她道:“姐姐,我是左副督御史家的,往日席上没见过你,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姐?”

    一双水眸转了转,带了几分狡黠道:“蒋大人家的。”

    “蒋大人,这朝中六部哪户人家是姓蒋的?”突然,大大的杏眸溢出惊惧来,“是...锦衣卫指挥使家的?”

    云笙似笑非笑望着她,也不回话,却见那姑娘纤细的身子抖了抖,一副见到鬼的样子。想来锦衣卫在这上京实在是名声太差,颇有些小儿止哭的作用。

    云笙正想端茶,听到隔壁传来‘砰’的一声,她抬头去瞧,便看到旁边桌案,一位正当妙龄的姑娘紧皱着眉头,脸色发白,甜白瓷盏滚了一地,狼藉遍布。

    那姑娘身边很快聚满了人,一位夫人几乎哭出声来,“妍儿,你别吓娘,这是怎么了?”

    那姑娘愈发难受起来,刚开始似乎在用力忍着,很快呛出来,越咳越猛,直咳得脸颊通红。一旁围观的人群中,一位穿姜黄褙子的妇人拧眉道:“快!她这是被食物塞住了,赶紧喂水。”

    有人七手八脚地递来一盏茶,强行为那姑娘灌了进去,可不但未能缓解,反倒越来越猛。小姑娘双手揪着脖颈间的衣衫,淋漓的香汗自鬓角滚落,旁人又是为她顺气,又是拍背。

    “去...去请太医来,太医总会有法子的。”

    “太医院距离这坤宁宫尚有一段路,只怕等太医到了就晚了。”

    “那也不能就这样看着呀!”

    先头那位夫人愈发焦急,一面为她拍打,一面哭得不能自抑,“妍儿,妍儿,你别吓唬娘呀!”

    正在这时,众人眼前一花,待反应过来时,穿蓝色褙子的女子已经到了那姑娘身后,双手从背后将她抱住,一手握拳,向上狠狠用力击打起了她的腹部。

    一下,两下,三下....

    众人呆住了。

    瞬息,听见‘嘣’的一声,一颗圆润的青枣从那姑娘口中吐了出来,直直砸到桌案,又骨碌碌滚到了青石地面。

    小姑娘憋得青紫的面孔顿时由白转红。

    “妍儿。”她的母亲抱住她,如劫后余生般大声哭了出来,被称作妍儿的女孩狠狠吸了几口气,转过头拍了拍自己母亲,笑道:“娘,我...就是...被卡了一下,您别哭了,这不是没事了。”

    复又朝云笙颤抖着行了一礼,眉宇间高亢明爽,“劳烦这位姐姐了,今日若不是遇到你,只怕我一条小命就都交代了,姐姐瞧着面生,不知该如何称呼?”

    云笙坦然一笑,方想回答,却听人群中传来一声嗤笑,转眼间,一抹黛色衫裙映入眼帘,分众而来倨傲道:“我当是谁,这不是陆家六娘吗?”

    虞冰妍茫然问道:“哪个陆家?”

    穿黛色衫裙的夫人旁边也站着位姑娘,十七八岁,穿一袭亮眼的栗色葡萄纹褙子,下配黄栌马面裙,一双丹凤眸,盈盈如月,言辞间却带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来。

    看长相,当与这夫人是母女,睨了云笙一眼道:“还能是谁,玲珑巷陆大将军家呗!”

    -

    酒过三巡,厅上莺歌燕舞,觥筹交错。咸奉帝放下酒盏,眯了眯眼,瞧着神思似乎有些滞塞了,颊面酡红,显然已经微醺,站起来摇晃了一下身体,吓得一旁何岱言险些丢了魂,忙伸出一双白胖的爪子扶着,“主子,您慢点!”

    咸奉帝就着他的手站好,朝下面抬了抬手,道:“诸位爱卿继续,朕去更衣,稍后便来。”

    众大臣起身相送,待天子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后,蒋桓这才捻了捻袖口的滚边,唇角露出几分讥笑。

    -

    咸奉帝转出中和殿,挥手退了跟着的宫人,只带着何岱言一个人往寝宫去,眸子炯然,步履稳健,哪里有半分醉人的样子。夜风习习,不远处石亭中星火簇蔟,咸奉帝舒心称意,哼起了小曲,待行了一段路,这才问道:“人已经到了?”

    何岱言目光忐忑,颤颤望了一眼四周。

    咸奉帝斜了他一眼,嗤道:“瞧你这点出息!”

    何岱言尴尬笑了笑,道:“主子,这...实在是...那陆姨娘早该是个死人了,又比您大这许多,您何苦非要冒着这风险将人保下来,现下又给弄进宫里来,多少双眼睛瞧着,这....若是....不慎传了出去,小人的贱命不值什么,但...实在是有损您的龙威呀!”

    咸奉帝捻了捻指尖,他尚记得那女子肌上凝脂一样的触感,步步莲花 ,玉骨冰肌,虽容貌算不得倾城,却自有一番引人的韵致。

    “年芳三十,也算不得太大,况且晚儿她擅于保养,瞧着也就二十出头,看上去比朕还要年轻个几岁。”

    听着一旁何岱言酸得几乎要掉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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