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云笙下意识直起身子,迎着朦胧的月光,陆翊枫看到她一张小脸惨白,眸色骤然缩了一下,印象中分外灵动的女孩,此刻满眼都是惧意,双手攀着他的肩头问道:“哥哥,怎么办?他们很快要搜到这里来了,这宫里你可有其他人接应的?”

    行刺皇帝简直是作死,这样的死罪,她自然不想牵扯上身,若换做陆家任何其他人摊上这事,别说刺杀的是天子,就是刺杀个黄豆大小的京官,她都得躲得远远的。

    可这个人是陆翊枫,她不能不管,这是她被关在陆家三年唯一拿真心待她的人,也切切实实是她晦暗少女时期,唯一的光。

    她攀着他肩头垂问时,手指摸到一片漉漉湿意,便是不用掌灯,也知道他受了伤。

    好不容易从战场活着回来,就被人利用至此,云笙实在是生气,气他这样不爱惜自己,打了他一拳佯怒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蛊惑,才来干这作死的事?”

    黑暗中,陆翊枫漆黑的眸子不见半点波澜,随意从怀中取出一条汗巾,塞到她手中,笑声响在她耳侧,不见半分惧意,却似有些沉溺其中,“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先帮我止血,待我带你出去后,自会告诉你。”

    女孩一双妙目瞪得溜圆,陆翊枫用手捂住,哎呀一声,“咱们的六丫也会生气了。”

    外面搜捕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美目微瞠,斜了他一眼,快速接过汗巾,用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摸索着将他流血的臂膀缚结实,抬头见光影摇曳中二哥目色沉沉,眼底翻涌着莫名的光亮,摸了摸自己的脸问他道:“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

    陆翊枫别过头,喉头滚动,定了片刻,才抬手指了指窗外,“此次行刺不过是虚张声势,真正的功夫在后面,我也没指望一次机会便能成功,你如今在蒋府,暂且安全。我前几日才到上京,本想着待我做完这件事再去接你,不想你今日也在这里,那便好了,今日我带你一同走。”

    云笙也想跟在他走,可却知道是不可能的,他自己能不能安全逃离尚是未知之数,哼道:“大言不惭,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如何带我一起离开,再说,你既知道我还活着,为什么不早点来接我?”

    到底心里存了怨气。

    她这些日子挣扎求生,总盼着若是有个亲人在就好了,因此说这话时,含了淡淡的哀怨。陆翊枫叹口气,抱她在怀,她比三年前丰腴了一些,但仍是少女骨架,他不敢靠得太近,只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头道:“我若说我也刚知道你尚在世不久,你会信吗?我一直被他们瞒着,也是前几日来了上京,才听说了你的事,可这件事却又非做不可,心里想着冒险一次,若能活下来,便自带你离开。”

    他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云笙心头疑窦丛生,只到底考虑着眼下不宜细说,便点了点头,“我信你。”他和乳娘是她在这世上,唯二信重的两个亲人,如今乳娘去了,便只剩下她这位二哥,无论如何今日也要保全他。

    正在这时,外面纷乱由远及近,渐渐有对这个院里合围之势,恰在此时,窗口跳进两个人来,与陆翊枫装扮一致,皆身穿黑色夜行衫,一个臂弯抱着小弩,一个手中握着长剑。进来后齐齐跪在陆翊枫面前,恨恨不平道:“少主,原本安排撤退的人没来。“

    方才他们一直守在外面。

    陆翊枫却似早就料到了,笑了笑,眼底翻涌出无限晦暗,声音如浸过冰般,“无妨,咱们出去之后再与他们清算,阿笙的账,我的账,到时候一笔一笔同他们算清楚。只消冲出这个院子,一路向北,过了绛雪轩,便可直达神武门了。咱们今日为他们驱使而来,我不信,他们当真不怕我被抓后将他们供出来。“

    “少主?”云笙抬起头,目露疑惑。

    她这位二哥是个庶子,据她所知,外祖秦家在青州地界上,也只是一户普通的商户人家。可秦老爷有学识,年轻时考中了秀才,当年是得了府上一名管事引荐,这才能将闺女送到陆府上做妾。

    话说这个还全因当年陆老夫人一念之故。

    她老人家眼高于顶,与当时贵女出身的儿媳不和,为了后院的掌事权没少和儿媳吵,可儿媳仗着背后有强有力的娘家撑腰,她一时也奈何不得,与儿子诉了几次苦后,还惹得儿子渐渐与自己有些疏远。那日见秦氏生得貌美,又知书达理,便起了用她笼络儿子,好与儿媳分庭抗礼的心思。

    这秦氏也当真是争气,写了纳妾文书,进门才一月有余便诊出了身孕,本来母凭子贵,再加上陆老夫人的扶持,自可扶摇直上,荣升为贵妾之首,偏临产那几日非要去寺庙祈福,不慎动了胎气。这孩子在肚子里闹腾,生了两天两夜才生出来。这样一来,原本的庶长子身份没捞到,还因此失了陆楷瑞的欢心。

    他与那位降了北渊的嫡长兄一前一后,就生在同一日。

    再后来,嫡夫人又接连怀了二子一女,再加上陆楷瑞于女色上也不长久,又陆续纳了其他几个妾进门,便渐渐将这秦氏给淡忘了。

    儿子不喜,这秦氏对陆老夫人自然也就没了利用价值,索性将这庶孙丢给了亲娘,让她自己抚养。平日里也就是偶尔过问一句,不至于同那些庶出的丫头们一样被苛待致死便罢了。

    他何时成了别人口中的少主了?

    陆翊枫却不想过多解释这个,目下也不是说话的时候,捏了捏她单薄的双肩,眼底无限怜爱道:“阿笙,一会儿那些人冲进来时,你只管躲在房中,切莫出来。”

    云笙眼眶泛红,摇头道:“你们这样出去,岂非是自寻死路?”

    陆翊枫将手中软鞭缠在手腕上,又弯下身子拾起方才散落的长剑,唇角勾了勾道:“放心,这些人过会儿便会离开了,这禁宫处处危机,可不只有坤宁殿这一处容易失火。况且二哥连死人沼那种地方都能还魂,这小小的禁宫更是不在话下。”

    他身后两名下属听罢目色凝重,并不言语。

    云笙便知道事情远没有他说的那般轻巧,这里可是禁宫,等闲贼子有来无回,陆翊枫不过仗着自小在武学上有天分,跟着族学的拳脚师傅们习了一身武艺,才能这般托大。但听他的意思,似乎还有别的安排,只怕着别越作越死才好。

    其中一名下属,趁着他二人说话,在屋内四处转了转,突然瞟到架子床上合衣躺着一个少女,上前定睛一看,眼睛一亮,喜道:“少主,当真是天助我等!没想到靖海侯的长女竟在这房间中,小人前些日子奉命监视上京各处,倒是见过这大小姐出游,是她,定然是她,错不了....”

    陆翊枫听了神色微动,有这人质在手,他便能将阿笙一同带离这个地方。方想上前,云笙一急,绕过他直接挡在了蒋钰床前,看着陆翊枫目露哀求,“哥哥,不成。”

    陆翊枫知她心善,柔声哄道:“你是与她交好吗?你放心,我不会伤她性命。”

    云笙还是没有让开,上次她去见罗成贵,已经利用过她一次,偏这姑娘心大,不但不疑心她,反而对她更加信重,她在心里发过誓,以后即便不能等同回报,也绝不可再拿她的安危冒险了。

    下属见陆翊枫因云笙开始犹豫,着急道:“目下十万火急,既有蒋钰在手,何愁咱们冲不出去,少主,切莫妇人之仁!”

    正说着话,突然一阵箭矢穿过门扉斜插入内,几人急忙各自躲避,陆翊枫护着云笙跑到岫玉座地屏后,云笙趁机将他手中的长剑悬在自己颈下,用眼神示意其中一名下属去开门,朝外面喊道:“大人救命!大小姐还在屋内。”虽说自己只是个侍妾,可这么多锦衣卫下属看着,若蒋桓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又如何能让那些下属敬服。

    陆翊枫自是不肯,他原本是想拿蒋钰做人质,自己的妹妹自己心疼,谁知道那蒋桓是不是个疯的,万一他不顾云笙死活,坚持要射杀他这个刺客,岂非伤了他唯一的亲人。

    他眉头深蹙,试图将剑拨开,却被云笙死死按住,只得压低声音劝道:“你是二哥唯一的亲人,便是二哥身死,也不能让你有半分危险,你且快些松手。”

    云笙瞪眼道:“屁话!二哥只有逃出去才有资格说护佑我的话,你若死在这儿,拿什么来保护我?”

    他一怔,女孩这几年在教坊司竟学会了讲粗活,待他们离开上京,他定要让师父寻个好夫子给她掰过来不可。

    愣神的瞬间,下属已经开了门,隔着一缕缝隙,云笙见到了那双熟悉的凤眸。

    男人周身气氛降至了冰点,眼中亦是血色翻涌,云笙苦笑,此次无意间又将蒋钰裹挟在内,定是让蒋桓恨透了她这个灾星,可眼下这种情况,自然是先救自己的亲人要紧,好在他们主仆三人着装一致,其中一名下属似早有安排,便率先开口道:“蒋大人好大的官威!这是连自己的妹子和侍妾安危都不顾了?”

    蒋桓眸底狞气翻涌着,冷笑道:“阁下以为今日还逃得了?我劝你还是放开她,乖乖走出来受死才好。”

    这小院此刻灯火通明,但陆翊枫主仆三人皆是黑巾覆面,是以大家并未看到他三人的面貌,三人皆躲在云笙身后,先头那名下属便道:“让你的人退出这院子,不然我便立刻杀了她。”

    陆翊枫配合地将剑锋凑近了些,可却又怕真的伤了怀中女孩,云笙暗骂一句,自己慢慢朝着那剑锋凑近了些,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说话的下属引了去,倒是没人注意到她。

    蒋桓却道:“区区一个侍妾,你当我真在乎她的死活?”话说间已从旁边禁卫中取来了弓箭,搭弓在手,一副随时射杀之态。

    陆翊枫急忙要将云笙护在身后,不妨却被那下属一把将人拽到了身前,大笑道:“你有种便试试,看看是你的弓箭快,还是我手中的刃更快。”

    蒋桓从未被人这样威胁过,脸色铁青,搭着弓箭的手指微颤,却在这时门口抬进来一座轿撵,撵上一青年捂着肚子喊痛,“蒋大人,莫要杀人,烦请先为本王要来解药才好。”

    撵旁跟着位白面宦官,抹了一把额上细汗,这紧赶慢赶地总算赶上了,上前草草行了个礼,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大人,皇上有令,还请先顾全慕容氏王子的性命要紧。”

    这头陆翊枫的下属神色一松,笑道:“想拿解药容易,先将我三人送出宫,解药和大人的侍妾自会双手送上。”

    -

    云笙被人送回府时,手脚都是僵的,蒋桓是翌日一早回的府,看他脸色,人应当是没抓到,云笙在天亮时被他唤进了房中。

    甫一进屋,脖颈间便缚上一只大手,那手根骨分明,青筋毕现,力气大到勒得她喘不上气。

    云笙双手挣扎,眼睁睁看着面前男人,只见其眸中血色弥漫,恨意滔天,可她发不出声,只能死命用双手扒他的手,就在以为自己今日要命丧时,缚在脖间的力道又骤然松开了。

    伴随着剧咳,女孩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蒋桓俯下身,居高临下乜着她道:“那人是谁?”

    咸奉帝被行刺时,他并未在跟前,带着人追到披霞院时,又因那名下属先站出来,他这才错误地估计这人便是三人的头目,可现在看来他真是愚不可及!

    她竟然敢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底下放那男人离开,那人到底是谁?他们暗通款曲多久了?刺杀皇帝,她有没有份?

    云笙脸色煞白,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上,眼中涌出泪来,嘶哑道:“小人不认识。”

    蒋桓冷笑:“你当我是傻的?”

    他此刻愤怒到了极致,昨夜为了她一个人的安危,他不得不松手放那三人离开,一直追到江边,只射杀了其中一个,却还随着流水被冲进了江心,一无所获。

    昨夜别人或许没有看到,但他瞧得清楚,那人若非得她相助,根本不可能逃出禁宫。

    男人怒意磅礴,灼热体温潆绕在周身,让云笙有些无所适从,可她既打定了主意,自然要强撑到底,抬头注视着他坚定道:“小人真的不认识,大人若是不信,自可将小人送到诏狱受审。”

    蒋桓定了片刻,突然一掌劈向一旁,黑漆牙雕芍药插屏顿时一分为二,哐的一声!云笙从未见他怒成这样,吓得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低低啜泣起来。

    蒋桓再看了她一眼,起身大步出了房门,同守在外面的君回道:“从现在开始,陆姨娘关在房中,没我允许,谁也不能放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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