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红漆樟木梨花纹理小几上,双耳铜壶嘴里冒出氤氲的白气,宋辰安面容沐在透明的蒸汽中,神色复杂,“三件事?”

    香篆说是,微微向前倾身,双手捧着浸油后的羊皮小卷放到面前的小几上,带了几分郑重道:“小姐说,此物不详,是故托了奴婢将其寻个无人之处烧毁,此其一。其二,想向奴婢寻一份江门的县志。”

    “第三件呢?”

    香篆神色犹豫,未几,轻轻吐口道:“小姐猜到这船上载着钟素清,想让奴婢悄悄捎些吃食予她。说那姑娘落得如今下场,一半缘由概因自己,是以想做些善事以求弥补。”

    宋辰安听后良久未语,重新翻开一页账本,挑了挑眉道:“她倒是善性!此次出行,若我没记错,带来的两箱书中,确有几本县志,都拿给她。另外你每日去厨上,盯着那些人去给钟家小姐送餐,一日也不可断。”

    香篆一怔,倒是有些意外。

    自家公子的做事的风格她再熟悉不过,平日岛里若有人提出这种要求,多半是要被他训诫‘妇人之仁’的。

    这位六小姐来了才半日,随口一言,却能令公子动了恻隐之心,莫不是大家传言都是真的,这姑娘当真是公子的心上人?

    思及此,香篆愈发对云笙重视,决定接下来再去一趟厨上,将小姐明日一整日的伙食先审一遍,务必保证小姐满意才是。

    退出房间自往厨上去了。

    一旁叶哲华竖耳听完香篆的话,脸色已变得很是怪异,瘪着嘴道:“咱们千辛万苦地,竟找了这么个东西,看不出这舆图价值便罢了,竟想将良主拼死留给她的名单就这样生生烧了,那可是暗桩全部的人员名单,有好些连咱们休门岛都未必知道,官场埋棋本就不易,若没了这份名单,她日后如何调配人手?如何成事?简直愚不可及!”

    宋辰安盯着桌上那舆图,半晌没有动弹,未久,将羊皮小卷重新卷好,侧身放进床榻上方的三层小屉中,关严了,这才转过脸道:“她若真想销毁这名单,自己偷偷就干了,何必非要说给香篆听?”

    叶哲华心腔猛烈震动了一下,“这么说,是她自己....可又为何?便算她不知道这名单的重要,这东西总归是良主遗物,她就这般轻易出了手,就不怕咱们拿了这舆图便折了她一条命?”

    宋辰安没有说话。

    他心里明白,这姑娘多半是怕的,可正因为怕,才更要将这名单交出来,站在她的角度,她如今是身在‘贼窝’,根本无力和他们抗争,这名单于她而言便成了催命的毒药。

    此其一。

    其二,这丫头自小由陆楷瑞在庄子上养着,与人接触少,自然与良主这位生母也没什么感情,什么遗物不遗物的,哪里比得上交了这投名状让自己好好活着重要。

    叶哲华刚想说什么,突然眉心一蹙,瞥向门外。

    此时酉时过半,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海上起了薄薄的雾,放眼望去,一下看不到尽头。镀了蜡油的舱门没有关好,被海风冲开了一隙,吱呀吱呀地响个不停,一个青年人哭丧着脸站在门边,脚步踯躅。

    叶哲华眉头拧着,朝外道:“何事?”

    张佑吓了一跳,本意是想等叶护卫单独出来后,他悄悄说与他听,不料却惊动了门主,他顾不得掩藏好心思,张慌进来,便跪了下去,抹了把脸,真情实意道:“公子,是属下无能!你还是另找份差事给属下做吧!这彭堂主,属下实在是侍奉不了。”

    宋辰安似早料到了,神色倒是平静,问他道:“这顿又没吃?”

    张佑道是,“彭堂主不仅没吃晚饭,还将屋内的东西全给砸了。”

    叶哲华眉头拧成了川字形,“不就是损失了点银子,至于这般?”

    宋辰安心道,那哪是一点?彭鹤是一下子被掏光了家底,又落得个诈死的结局,二十年上京打拼的圈子溃于一旦,人没疯掉已经算得上是格外冷静了。

    他坐在窗边,转眸望向窗外。

    船廊上挂着的白色灯笼在海风催动下剧烈地摇晃,那微微的薄光透窗而入,使其一小半脸没在阴影中,原本平日里温润清隽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他轻抬起手,捏了捏眉心,将心头仅剩的一点愧疚压下去,朝叶哲华道:“传我令,让岛中所有留在岸上的弟兄留心,不管身在何处,三日内务必将流窜到上京城外的悍匪击杀,不得漏下一人!”

    他不信因果报应,自小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心肠也早变得奇硬无比,只是那姑娘方才回到他身边,便算为了良主,总不至于让她早早便背了罪孽。

    -

    骇浪愈发大了,看这天,今夜势必会狠下一场大雨,潮湿的海风令原本逼仄的船舱内潆绕起一股腥味。

    宋辰安踏门而入,见不大的小屋内,桌椅茶几倒了一地,未食用过的饭菜被随意丢弃在地上,不知被谁踩了一脚,汤汁粘得到处都是,盖住了地板原有的颜色。

    蹙了蹙眉,吩咐跟在身后的张佑道:“先清理干净。”

    张佑涨红了脸,明明自己离去时,只是倒了桌椅,这饭菜还好好的,哪成想现在岛主亲自过来了,竟成了这般景象,不免在心里将这姓彭的骂了个狗血淋头,可面上却不显,道了声是,挽了袖子开始清理。

    待清理一番后,终于能够下脚,宋辰安这才踱步到榻边坐下。

    眼前窄窄一床湘妃榻,榻上铺着薄薄的寝毯,寝毯上躺着一个人,背对房门,侧身而卧。

    身上的衣衫洗得白旧不堪,袖口也被磨出了线,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大概只有头上那根青木簪,将凌乱的青丝松松绾在头顶,让人不至于将这簪子的主人同山野村夫归在一处。

    听到屋内响动也没翻身,待脚步声近了,突然从被中摸出个瓷枕丢了过去,怒道:“都给老子滚出去!”

    好在叶哲华手快,才未致使这瓷枕招呼在宋辰安脸上。饶是此,叶哲华脸色也青了,怒斥道:“你有完没完?不就几包碎银子,至于你这样?”

    床上的人猛然坐起,赤脚踩到脚踏上‘呵’了一声道:“几包碎银子?哈,几包碎银子,你知道老子损失了多少,一百万两!足足他妈的一百万两白银!你和我说几包碎银子,哈哈,你们主仆二人要脸不要?全天下绵羊这般多,你们偏偏逮着我一头薅,这么多年,我贴补了岛里多少次?里里外外加起来也有几十万两了吧?是,我起家的本钱是你宋辰安给的,可几万两银子我还到现在,也算报答你深恩了吧?江门那些老儿,休门岛那些掌事、堂主,哪个没占过我的便宜?凭什么你们随随便便一句话,说要我诈死回岛,我就得诈死回岛。可偏偏那些拿了岛里银子,炒契货炒得连条裤衩都不剩的人,还能在江门逍遥自在?就我得回来给岛里当牛做马?凭什么?”

    叶哲华一口秽气涌到了胸腔,涨得脸红脖粗,他自打来了公子身边,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过话,当即拔了剑出来,站在榻前,要与这泼皮比试一番。

    幸好宋辰安就站在二人中间,强行稳住了局面,两头说和了几句,又将叶哲华赶了出去,这才压住了二人的火,从带来的书匣中取出一本账册放到彭鹤面前道:“翻开看看!”

    彭鹤‘嗤’了一声,目光在这账本上打了个来回,到底不敢和休门岛最大的掌事翻脸,不情不愿掀开一页,本想走个过场,不料却是慢慢瞪大了双眼。

    他粗短的手指翻得飞快,很快便将一本账册翻完,又一目十行翻看了余下四本,颓然坐在榻边喃声道:“竟然亏了这么多?那生丝现在被炒到了多少?”

    宋辰安:“五百两银子一担,再这样下去,岛里来年的粮银都要赔进去。我知道这次岛里贸然出手,打乱了你原本的安逸日子,可我也是没办法。江门的生意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总要解决。”

    彭鹤听了这话陡然盛怒,拧身过来道:“没办法?你宋辰安我还不了解,十七岁掌管休门,十八岁镇压十二堂主叛乱,二十一岁建票号,贸通海外。将岛里暗桩埋得遍地都是,你现在同我来说没办法?本来你捎个书信与我,我自可想方设法出来与你相见,你想要银子,我想法子将钱洗干净偷着运到岛上便是。你可倒好,直接命那些暗桩动手,诬告我行贿,让官家那些狗腿子没了我全部身家不说,还将我关到了死牢,你知不知道这半年多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全部的身家,我在上京城苦苦经营了二十年,上百万两银子,我的心肝脾肺,呜呜....”

    中年人的悲伤实在令人头疼,宋辰安见彭鹤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细如白瓷的脸上终于显出一点温和之外的情绪,眸中震惊褪去,他捏了捏眉心,将那点子埋在心底的不耐强行压了下去,抬手为他沏了一盏茶,推过去道:“我自然知道你说的法子更为稳妥,总归是你二十年的身家,我自也想替你保全。可咱们平心静气地说,若是照你的法子来,一次次地向岛中运送纹银,迟早会引起朝廷猜疑,既如此,倒不如照我的法子,一劳永逸地好。”

    “好你个宋辰安!”彭鹤陡然站起身,勃然变色道,“终于承认了吧!我那一百万两是不是早就到了你的腰包了,若非我绝食一日,你压根连来向我解释解释都不想。说吧!朝中哪位与你勾连?我就说,我给工部几个老匹夫送点‘特产’,怎么就那么凑巧,刑部的人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宋辰安重新抬头,凉薄的眸子陡然发亮,似两簇跳动的火焰,静静望着彭鹤道:“良主还活着!你的身家、资源,甚至于你的性命,原本都是属于良主的,现如今,她的孩儿就在这艘船上,你当真要为了钱财那些身外之外,弃她的孩儿于不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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