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响起笃笃的敲门声,声音很轻,透着纱门仍能听出对方的小心翼翼。

    银瓶吓了一跳,忙低声问:“是谁?”

    她是这间屋子的主人,理应来开这个口,可她问过了,半晌却没听见回音儿。

    倒是裴容廷放开手,直起脊背来,越过她的声音说了一句“进来”,那纱门便吱呀一声推开了。

    银瓶扭过头,只见孙妈妈探头探脑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乌漆描金的盒子,她见了裴容廷,眉开眼笑道:“大老爷,您带来的首饰都在这儿啦,老身讨您一个示下,是现在就伺候银瓶姑娘梳妆,还是…”

    裴容廷抬了抬下颌,道:“就撂在桌子上吧。”

    孙妈妈愣了愣,瞅了一眼衣不蔽体,跪在他跟前的银瓶,心道果然世上男人便是再道貌岸然些,情不自禁起来,也是一样猴儿急。

    像这裴中书,瞧着天上有地下无的矜贵,昨儿没来得及一亲芳泽,今儿都等不及轿子抬到府里,这一大早就来找补。

    这虔婆心下了然,连忙点头哈腰,就要退出去,没口子道:“老身先下去,先下去,裴大人您自便,有什么事儿再吩咐。”裴容廷皱了皱眉,沉着脸儿看向她:“你这叫什么话,你们不给姑娘上头梳妆,倒让我自便——难道让我给姑娘梳头吗?”

    “不敢,不敢,可大人您……”

    孙妈妈被他绕得不知所措,又听他淡淡道:“你们给姑娘上妆,我在这儿坐着,碍着你们什么了?”

    孙妈妈忙道:“不碍,不碍,只要我们不碍着您就是了!”

    她也算看惯了风月场中的露水情缘,倒少见这般梳头洗脸都不放开的。她心里虽纳罕,但嘴上敷衍得滴水不漏。她走过来,搭讪着要给裴容廷续茶,一摸茶壶,却是冰冷的,登时叫道:“哎呀,了不得,怎能给大人吃这冷茶,少眼没心的小娼——”

    娼后头还有个妇字,她骂的是银瓶,可余光瞧见裴容廷眯了眯眼,舌头打战,好歹勒住了马,转而高声对外头喊道:“双喜,还不快倒了滚滚的茶来!”

    那边儿的人应了,不消半刻便有人到了门外。

    银瓶忙起身,她才要走过去,却被裴容廷拉住了手腕。

    “不用你去。”他的语气低低的,像是两个人的私语,可他分明是说给第三个人听的。孙妈妈愣了愣,连忙知趣地走到门外去接茶,故意站住了脚,给他们腾出这满室的寂静。

    银瓶看了看孙妈妈的背影,下意识往后挪了挪。然而这样一来,她纤细的手臂支出来,更显得他们拉着手儿。她脸上做烧,只得又往前靠了靠,低声道:“老爷,这……这样不好。”

    他瘦长的像玉似的手指在她的手心摩挲,酥酥麻麻的痒,脸上却依旧温煦:“怎的不好?”

    银瓶低头,嗫嚅道:“一会儿就有人来了,奴现在这样子……况且待会儿梳头,换衣裳,穿穿脱脱的……”

    “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唐突了你,想赶了我走。”窗子半开着,日头打进来,云头雕花的影子放大了,摇曳映在裴容廷的脸上,蒙蒙的浅灰,更显出他的凤目泛点儿浮光。他挑了挑眉,闲闲道,“那我便走了吧。”

    银瓶懵懂,见裴容廷提袍就要起身,真当自己得罪了他。

    这些日子她历尽艰难,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若她临走前惹得他不痛快,岂不是功亏一篑!她都卖给他了,又在这厢充什么大家闺秀?况且他生得这副美人样子,便是有了什么,还不知是谁占谁的便宜呢。

    情急中,银瓶也顾不得那许多廉耻,两只手按在裴容廷的一侧肩膀上,不让他起来,又嫌自己力气太小,索性坐在了他的腿上——她本来是想坐在他腿上,尺寸没大掌握好,直接跳进了他怀里。

    银瓶听见一道极低沉的,像咳嗽一样的闷哼。

    是她太沉了吗?

    裴容廷俊逸的长眼睛里溢出她从未见过的诧异,他的眉头拧着,看了她一眼,却随即别过了头,沉声道:“你下去。”

    她不!她忙凑到他耳下,就要诉说衷肠,谁知他侧头避开了,显出一段修长的颈项,嗓子也更哑了:“你听话,快下去!”

    银瓶只道他果然生了气,凑得更近了,甚至把雪白的手臂也勾上去,环住他的颈子,她娇声道:“老爷会错了奴的意思,奴的命都是老爷的了,哪里有什么唐突不唐突。您想瞧什么,便——嗳,您这是什么东西?”

    她以为是他玉带板上的玉饰,下意识往腹下伸手。

    她的腕子半途被捉住。

    “小东西,不是什么东西你都碰得的。”

    裴容廷略欠了身,声音就在耳边,似乎是咬着牙说的,格外低沉,低到一定的程度,甚至生出了别样的缱绻。

    银瓶顿了一下,恍然大悟,登时血往上涌,她一口气提在心口,就要跳下膝头,却被裴容廷拦腰揽住了。

    “小鬼头。”银瓶感受到耳后男人的气息,沉沉的,仿佛是醉了,酒熏耳热,“你做了坏事便想跑吗?”

    她的脸都涨红了,咬着嘴唇轻轻道:“奴……奴罪该万死,请老爷责罚。”

    “唔,是该罚,不过万死就免了。”他似乎是在调整呼吸,气息洒在她的颈窝里,他沉吟了半晌,忽然道,“你给我讲讲你从前的事吧,讲得好了,我便饶了你。”

    银瓶愣了愣,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条件。

    “奴……”银瓶小声道,“奴的从前没有多少故事。”

    “怎么会没有呢,你是哪里人,从小生活在哪儿,又是怎么来了这儿,都说给我听听。”

    让一个倌人倾诉身世,仿佛注定是一出苦情戏,莺啼婉转,历历诉说,被兄嫂卖了,被父母卖了,几经流落,许多苦难……然而银瓶只是垂下了眼睛,轻轻道:“回老爷的话,奴不记得了。”

    她没有注意到裴容廷忽然僵住的怀抱。她低头瞧着他宽敞的袖子,揽在她的肚子上,挺括的乌绿锦缎,上头银黑二色绣出杂宝云纹,针脚细密,手艺上品。她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偷偷抚了抚,继续说道:“奴只记得这三四年的事了,自打奴有了记忆,便是在这勾栏里。妈妈常说是一百两银子买的我,此外,我也不知道什么了。”

    裴容廷按住银瓶乱动的手,缓缓道:“你可曾想过去寻自己的父母家族吗?”

    银瓶认真想了想,说:“从前奴想过,现在不想了。何苦呢,他们既能卖了我,总不会是什么好的出身——倘若不是他们卖了我,而是人牙子拐了我去,再相见,我这身子,也不过是给他们蒙羞罢了。倒不如当我死了,好歹他们能留个念想。”

    她说着,眼睛渐渐弯起来,带了一点儿笑,只是笑得有点儿悲哀。

    其实也远远说不上悲哀,不过是梦一般的惆怅,打了一个呵欠,于白茫茫的混沌中举目张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半晌没有人说话,银瓶回了神,悄悄别过头看过去,却觑见裴容廷近在咫尺的侧脸。他正闭着眼睛,眼尾也微微挑着,乌浓的睫毛投下一片密密阴影。

    只是他的眉头拧得厉害。

    她小声道:“老爷,您……还在难受吗?”

    “唔,我难受得紧,比方才还厉害。”裴容廷吐出一口气,正了正身子,把银瓶拥得更紧了些,合目轻声道,“你就这样,莫要动。”

    银瓶愣了愣,不能理解他的难过,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银瓶从未想过自己会招人心疼——这世上必定有那些金枝玉叶、王孙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只是不会是她罢了。就算是院里的孙妈妈,小姊妹,都不曾真心待过她,这位高高在上,高到三十三层离恨天上的大人,又怎会真的把她这低到尘土里的倌人放在心里?

    她胡思乱想着,竟然睡着了,再睁眼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裴容廷已经不在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屏风后热烟袅袅,正有小丫头往澡盆里倒洗澡水。

    今日算是银瓶的好日子,坐轿子往主人家去,就相当于良家大姑娘的新婚之日,幸运的话,一辈子就这么一日,是该好好打扮起来。银瓶洗了澡,涂脂抹粉,描眉打鬓,多打点儿胭脂,喜气。正有个老妈妈沾了刨花水给她绾头发,忽然纱门一闪,袅袅婷婷进来一个女人。

    银瓶仔细一瞧,竟然是吴娇儿,她抱着一个小白瓷罐。

    她昨儿大闹了一场,大概才起床。她没上妆,脸儿黄黄的,眼窝也凹了些,远不及浓妆时光彩照人,银瓶瞧见她,第一眼简直没看出来。

    娇儿叫了一声妹妹,银瓶也忙叫姐姐。

    平日里娇儿性子刻薄些,银瓶本就怕她,昨儿又双双同榻,银瓶面皮薄,只客客气气请她坐下,叫人给她倒茶,除此之外,银瓶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还是娇儿先开的口:“今日我来寻妹妹,是……”

    银瓶看她踌躇的模样,第一反应便是她和昨儿的小姊妹一样,看看有什么便宜好占,因此叹气道:“对不住,姐姐,我实在没什么可送姐姐留个念想的了。”

    娇儿愣了愣,道:“银瓶妹妹这说的哪里话,今日我来,是有一事相求,合该我送东西给妹妹才是。”娇儿一壁说着,一壁放下白瓷罐,然后打袖子里掏出两支簪子,一支金镶玉的满池娇分心,一支金九凤颠根儿,每只凤嘴儿里都滴溜溜衔着红宝石珠,她将它们递到银瓶跟前。

    银瓶吓了一跳,忙道:“这不都是姐姐素日常戴的心爱之物?”

    娇儿幽幽叹气:“若不是我珍爱的,也不会拿出来送给妹妹。我才听说买了妹妹的孤老是北京的大官儿,便想着来问问妹妹。说实在的,这原是有些不情之请,妹妹听了,若肯,我自是倾我所有报答,若不肯,也请妹妹不要往心里去。”

    银瓶道:“姐姐请说。”

    娇儿将白瓷罐往银瓶跟前递了递,抿了抿嘴唇。银瓶不解,轻轻拿起白瓷罐,仔细看了一番,喃喃:“这里头盛的什么?倒像痱子粉的罐儿,要不就是澄胭脂膏子的,或是盛的瓜子儿?”

    银瓶自言自语,娇儿那厢脸都青了,她顿了一下,方缓缓开了口。

    “里头装的是我娘的骨灰。”

章节目录

泊秦淮(原名银瓶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奶酥CreamBiscuit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奶酥CreamBiscuit并收藏泊秦淮(原名银瓶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