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桂娘吃了早饭来找银瓶,却见那暖阁里的青纱帐还垂着。她知道裴容廷一早出去了,便故意蹑手蹑脚走近,忽然一撩帘子,果然见银瓶拥着被子半倚在床阑干上,咳了几声,吓了她一跳。

    银瓶回过神,嗔道:“大早上的,你又来装鬼儿!”

    桂娘笑道:“还大早上呢,也不看看现在几时了,好个懒丫头,一觉睡到现在。”

    银瓶被折腾了一晚上,今日便浑身酸疼,一早打发了裴容廷出门,回了自己的屋子便又躺下了。她的脸一红,忙道:“谁睡觉?我不过身子不大爽快,所以多躺躺。”

    桂娘忙问她哪儿不舒服,也在床边坐了下来。银瓶挪着身子给桂娘腾地方,一句“肚子疼”还没说出口,就“咝”的一声蹙眉咬唇,又把手捂在了腰上。

    桂娘见状,问道:“你来月事了吗?”

    银瓶咬着牙摇了摇头,不再多说,那桂娘深深看了她两眼,也没问下去,岔开了话头道:“我来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才听说今儿九月一是北斗星君生日,这观里晚上要做星君的圣诞,咱们可要去瞧瞧热闹?”

    银瓶一脸微笑道:“你也是记吃不记打,上次遭了那么大的罪,还到处乱跑。”

    桂娘脸上浮现笑意,道:“如今这观里各处大门都有兵马守卫,进出查验,别说你我两个人,就是两只雀儿也飞不出去。再说只有他们道士做法事,并没有外人,咱们偷偷过去看一眼,想也不会怎么样。”

    银瓶身上疼,懒得动,因而摇头道:“你爱去你去,我不去。”

    桂娘见她懒懒的,只得作罢,说了一会子话便起身要离开。正巧这时有小厮来送吃食,说是老爷让他送过来的。桂娘便代他端了东西进来,一只小瓷盅子,盛放在乌漆茶盘里,她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打开盖子瞧了一眼,只见里头是红亮的一碗汤,满满都是红枣桂圆燕窝之类的滋阴补肾之物。

    桂娘挑了挑眉,恍然笑了。

    她把茶盘放到小月桌上,告辞了银瓶,转过了身,却又忽然顿步低语:“我从前听北边来的男人说,山西大同因连着边塞,经商往来,繁华不下江南。只是那大同的婆姨并不以娇瘦为美,反喜欢胖些的。据说她们——”她回头瞟了银瓶一眼。

    银瓶愣了愣,才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登时急涨了脸,道:“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桂娘把她那吊梢眼瞪得圆圆的,摊手道:“我不过看姑娘不舒服,讲个故事解解闷儿罢了。我倒也听了她们是如何练的,姑娘要是也想学习学习——”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才不听呢!”银瓶挺腰坐起来,登时疼得龇牙咧嘴。她脸一红,啐道,“你这烂了嘴的蹄子,只会说这些歪话,你回来——看我不撕你的嘴!”

    桂娘笑得前仰后合,忙提步跑了出去,留下银瓶红头涨脸,抱着腰坐在床上喘气。那桂娘虽是玩笑,但一直到傍晚见裴容廷没回来,银瓶也没来找她玩,只当真把银瓶惹恼了,又不免有些后悔。她见日头下来,也顾不得去北斗星君殿凑热闹,悄悄走到了银瓶住的院子来探望,她找了一圈儿,却都不见人。她心里疑惑,出了院子,信步走着,无意绕到了西院墙的墙根底下,却忽然见那翠阴的竹子掩映着一只半人多高的大铜水缸,缸边垂下袅袅的白绫裙子,露着一点儿朱红的鞋尖。

    她心头一跳,忙走上前,只见银瓶坐在缸边。银瓶的手紧紧握着缸边沿,蹙着眉,抿着嘴,小鹅子面儿上露出不胜隐忍的表情。

    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银瓶大惊,忙不迭道:“我这是……我这是……”

    然而不等她红着脸为自己辩解,那桂娘早已撑不住,“扑哧”一声,又花枝乱颤笑了起来。

    桂娘嗓子脆,笑声清铃铃扬得老远,却渐渐被一阵缥渺的锣音盖住了。两人都噤了声,银瓶坐在高处,循声望过去,只见西北角徐徐升起一片白烟,给那如血的残阳拂了一层细纱。

    她轻声道:“这就是他们开坛做法,给北斗星君过生日?扬铃打鼓的,真热闹。”

    两个女孩子听着诵经礼忏,心生敬畏,殊不知同样的景致落在不同人眼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祁王才勒住马,听见山上锣鼓声响,问道:“今儿他们供的是哪路神仙?”

    李十八道:“回六殿下的话,是北斗星君。”

    祁王进了二门,一路提袍上山,冷笑道:“这些道士也真有意思,胡乱诌出那么多神仙来,成日供完了这个供那个,也不嫌累得慌。”说着,他到了西边的丹房,青瓦白墙下,已有张将军等在那里。

    祁王知道张将军信道,也就住了口,受了他的行礼,又被他请入了院内。

    他依旧在那厢房的屏风前坐定,张将军亲点茶给他,笑道:“从前战地寒苦,殿下尚有好茶好酒相伴长夜,如今就在这碧螺春的老家,臣倒只能将就着把观里的艳茶兑一碗来,借花献佛,得罪殿下了。”

    祁王懒散地倚在蒲团上,拨弄一把茶匙柄,似笑非笑哧了一声。

    张将军笑道:“殿下今日来——”

    祁王道:“本王听说你们明日要走,特意来辞将军。”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瞥向了一边,半扬着眉,这是他说谎的特征。然而张将军只顾着感慨,也没注意,一壁把茶粉舀到白瓷执壶里,一壁道:“嗳,劳殿下惦记。只是这一去,又不知何年月能再和殿下重会。”

    论尊卑,自然祁王在他之上,可若说年纪,他却比祁王大了十几岁不止。他虽是直性子的汉子,但岁数大了,又临别在即,也少不了热衷追忆往昔,把从前与祁王共事时的风光岁月又念叨了一遍,祁王却只是闲闲无语,并不怎么接口。

    张将军见状,终于住了口,像老哥哥似的低叹道:“自打殿下十六岁头一回出征,臣便跟着殿下,如今——唉,臣斗胆说句倚老卖老的话,人活着,各有各的难处,总得向前看不是!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殿下如今已有二十四年庚,却仍未娶妻,叫人看着到底不好。若还是为了那周娘娘——”

    祁王忽然把茶匙掷在桌上,冰冷的铜磕出“咚”的一声脆响。

    他潋滟的桃花眼有瞬间的怔忪,却很快归于冷淡,冷笑道:“将军好记性,我倒早已忘了她了。”

    张将军愣了愣,复又道:“是了,是了……若不是为了她,难道是那徐小姐?嗳,不是臣说句造孽的话,这些年了,别说徐家的小姐下落不明,就是寻着了,以她今日的身份,殿下还能再正儿八经娶她不成?”

    这句话更戳中祁王的心事。

    他的手撑在春台上,修长的手指抵着太阳穴。这一张昳丽的脸,美则美矣,却天生带着三分邪气,只挑了挑眉,便透出许多不耐烦。他此后也一直没大说话,略坐了坐便离开了。

    院里众人拜送出来。回来之后,一个侍卫偷偷问另一个侍卫,道:“刚才我听见将军说起什么周娘娘,可就是如今大内的周贵嫔吗?好端端的,怎么提起她来?”

    另一个侍卫骂道:“好你个猴崽子,敢听将军的墙角儿,等我一会儿告诉爷,叫他剥了你的皮!”

    这个侍卫忙笑道:“好兄弟,别人都能在我跟前挺腰子,你可没这个资格!昨儿是谁开赌局来着?你还欠我两百钱呢!你趁早儿告诉我,咱俩一笔勾销,不然你敢告状,我就不敢?”

    那个侍卫怕了,骂骂咧咧两句,还是偷偷说:“你不知道,那周娘娘起先是要定给六殿下的。”

    “哟,老婆成了弟媳?这话是怎么说的?”

    “都是六七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那会儿先帝还在呢。你是不知道,六殿下多得先帝恩宠,儿子十几个,除了几个年幼的,十五岁往上的只有他还养在京中不让出阁。这么个活宝贝,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那年清明,偏偏看上一个出门上香的破落户家的女儿。”

    “破落户,那不就是周娘娘的娘家——”

    “是了,想是这位爷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养成的骄傲性子,也不论女家出身贵贱,看上了就一定要,还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正好那时西凉闹鞑子,六殿下领兵打仗去,那先帝缠他不过,便答应他若立了功回来,就把那姑娘封个侧妃给他。结果这仗一打两年,赢是赢了,信报还没送到宫里呢,先帝倒先薨了。”

    这个侍卫听入了迷,忙道:“好兄弟,然后呢?六殿下既回来了,娶了她不就得了。”

    另一个侍卫跟着张将军好些年了,有些烂在肚子里的事一旦被翻出来,就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下去。他往四下里看了看,方躲到角落里道:“唉,还说呢,那时宫里秘不发丧,六殿下也不知道先帝没了,才到天津卫,便被一道圣旨调走了手里的兵甲。等他进京一看,你猜怎么着?那上头穿黄袍的,已经是自己的亲弟弟了,连带着他看中的周小姐也进宫做了贵人。”

    这个侍卫难以置信,啧啧道:“皇爷也真是——后宫佳丽三千就罢了,怎么连哥哥看上的人也——”

    另一个侍卫吐着舌头悄悄道:“我有个表哥哥那会儿在大内做禁军,都传说是周娘娘自荐的枕席哩——”

    他一语未了,忽然远远听见脚步声,连忙住了口,又拧着另一个人的耳朵,千叮咛万嘱咐叫其别说出去。两人慌慌张张整了整衣裳,赶紧溜了。

    天色黯下来,这千树浓阴的小径又恢复了平静,鸟虫都不叫了,只有旷远的暮鼓声散在诵经渺渺里,于聒噪里生出一种特别的安宁。夜幕碧朗,漫山遍野都是月的影子。

    祁王走在同一片月色里,却没有下山,而是顺着山径又去了东侧的丹房。

    那是裴容廷歇宿的地方,也是他今日真正的目的地。

    他早已打听出裴容廷今日不在观里。这会子他借故来寻裴中书,既然主人不在,按照礼节,也该请贵客到上房喝杯茶,略坐一坐。那徐小姐或者说是银瓶,想必也住在那里。

    官场上的人狡兔三窟,之前裴容廷说的话他自然不能全信,裴容廷说银瓶失了记忆,也未见得就是真的。倒是祁王见过银瓶,看出她胆小又没城府,趁着裴容廷不在,他抓住她审一审,说不定能问出什么。

    他遣了侍卫下山门,只留了李十八,走入竹林间的小路。

    那竹子生得也不甚齐整,遮天蔽日,一路上凤尾森森,香尘细细,和着远处的钟鼓与诵经声,震得人昏昏沉沉的。就是这么个僻静处,他竟听见不远处的人声,是女人的声音。

    “嗳,银瓶,你说,今儿还是北斗星君的生辰,天上这么多星子,哪个是北斗阑干?”

    “我也不知道,听说有七颗,能连成一个舀酒的斗,是不是那几个?”

    “我看着不像……”

    祁王怔了怔,随即提袍悄声走上前,然后就在交错的竹林间看到了墙下的两个姑娘——一个穿着密合袄子白裙子,坐在一只水缸上,另一个穿红袴的伏在她腿上,指指点点的,仰头望着天。

    两个姑娘回过神,看见了他,都吓了一跳。

    桂娘并不认识祁王,倒是坐在缸上的银瓶惊上加惊,倒吸一口凉气,推着桂娘叫她快跑,自己也要跳下缸来。不承想她往外推的力气使大了些,整个人往后仰,她不仅没跳下来,反而“啊”的一声翻身栽进了缸里,尖叫声伴随缸底沉重的回响。

    桂娘反应过来,夹脚就要逃走去叫人,可她还没拔开腿便被李十八擒住了。扭打中,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怔住了。

    他们是见过面的。

    就在几天前,阴雨绵绵的苏州河,是他把她背下了东厂的船舫。桂娘迷迷糊糊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个异常苍白瘦削的男人。

    桂娘愣了愣,看到李十八眼中也有同样的恍惚,忙道:“这位爷,你就要把我的胳膊掐断了!你行行好,略松松手,我不跑。”李十八一语不发,却真的把手松了松,桂娘一咬牙,趁机奋起身就要挣脱,被李十八察觉,反一把勒得更紧了,桂娘立即溃败,疼得流出眼泪。

    祁王瞥了一眼,示意李十八堵住桂娘的嘴,自己一步步走向了缸边。

    银瓶也摔得不轻,她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来,才露出脑袋,见祁王走过来,吓得她立刻蹲回了缸里。

    她战战兢兢仰起头,正对上祁王往里探视的目光。

    他那双含水的眼睛流光溢彩,因为天黑,模糊了形状,仿佛融入了天上的星子里。

    分明是紧张的时刻,可两个人都想到了那个词——

    祁王把手肘撑在缸边,托着下巴挑眉笑道:“都说瓮中捉鳖,本王今日才算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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