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楼是杭州城内最负盛名的食肆。远看青幡飘摇,柳树成排,往来出入的人大多也衣饰光鲜,想来皆是富庶人家。

    已是晌午,出入食肆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陈萍萍便遣了老仆人先去预订位置,自己却悠哉游哉地坐在轮椅上,与李瑶兮慢慢溜达过去。

    “杭州城晚上也是很热闹的,今晚咱们还可以来。”陈萍萍侧过头,对推着轮椅的李瑶兮说道。

    “庆国没有宵禁吗?”李瑶兮不禁好奇,疑惑地问道。

    “京都还是有的,只不过杭州虽然富庶,到底不是都城,管得较为松懈罢了。”陈萍萍解释道。

    “哦,原来就是上班摸鱼的问题。”李瑶兮点头道。

    两人行至楼上楼,早有个青衣小二在厅堂内伺候着,见又有客人到来,连忙迎了出来。

    李瑶兮抢先一步挡在陈萍萍前面,脸上适时地露出笑容,道:“方才我派管家先来预订了个座位,不是是否拾掇好了?”

    那小二听了,欠身道:“都给您收拾好了,姑娘跟我来。”

    楼外楼不愧是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就连楼中侍奉接客的小二和侍人都是一身青衣,打扮得有头有脸,言语间透露处一股骄傲与自矜来。

    那小二眼尖,看出来李瑶兮大概是富家千金一类,也不敢怠慢,领着李瑶兮与陈萍萍来到一处隔间,恭敬道:“有什么需要的,您随时吩咐。”

    李瑶兮颔首浅笑应下,与陈萍萍进了隔间,果然见老仆人正坐在桌旁。

    “这楼上楼果真生意兴隆,咱们这个可是最后一个隔间了。”老仆人见李瑶兮二人进来,说道。此时早有侍者端上茶水果盘来。

    李瑶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这酒楼的东家可是明家,自然是不缺客人,更何况这地方如此奢华。”

    陈萍萍听李瑶兮一语道破东家的身份,轻轻皱起眉头问道:“你也知道江南的明家?”

    正拈了片薄薄的蜜瓜准备入口的李瑶兮动作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知道的……似乎太多了,显然不符合一个未曾涉政的女子该有的样子,不禁有些懊悔自己言之过急。

    将新鲜的蜜瓜送入檀唇中,李瑶兮道:“拜托,我来之前可是做过旅游攻略的!”

    其实这算不上假话,毕竟李瑶兮拿禁忌之门玩穿越之前把所有剧情都熟记于心了,这些事情都是张口就来。

    陈萍萍知道李瑶兮向来较之其他女子太过不同,也太过出众,所以也并不去追究,更是不以为新奇。他轻咳两声,也喝了几口茶水,才道:“明家在江南富甲一方……产业自然多些。”他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道:“不出几年,朝廷应该就会出手了。”

    李瑶兮并不意外,冷笑道:“确实是咱们英明神武的陛下的作风。”

    陈萍萍不去理会她言语中的嘲弄,只是道:“明家势力盘根错节,把持江南这边太久了。”

    “我明白。”李瑶兮点点头,说道。“不过我可算明白了,政治这个东西,还是不要瞎掺和好啊。”

    “明白就行了。”陈萍萍阴沉地说。“这些事情,女人终究不适合。”

    一直沉默的老仆人此时缓缓开口对陈萍萍道:“老爷,这几日京里留的人手同咱们也有联系。”

    “他做得如何?”陈萍萍在轮椅里坐直身子,倒也不避着李瑶兮,问道。

    “老爷,范公子近日……惹上了场官司……”

    陈萍萍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寒声道:“说清楚。”

    于是老仆人便用简短的语言讲述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说道:“那个司理理姑娘已经离京,前往苏州。”

    “四处呢?”

    “已经去截了。”老仆人应道。

    “那就行。”陈萍萍又缓缓靠回轮椅上,若有所思道。“不过那小子还真是胡闹。”

    老仆人咧嘴笑了笑,道:“范公子的名声,可已经传遍京都了。”

    李瑶兮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又吃了片蜜瓜,绽了笑颜打趣道:“听这个意思,萍萍你是想去管一下这闲事儿?”

    陈萍萍看了一眼李瑶兮,缓缓道:“反正咱们不日内便要回京,在回去路上与四处的人手汇合也不是不行。”

    “明白。”李瑶兮挤了挤眼睛,说道。“等回了京都,我还是要和这个范闲较量一下的。”

    就在此时,侍者鱼贯而入,奉上数盘精致菜肴来,堵住了李瑶兮的嘴。不过她颇为郁闷,因为此西湖要比彼西湖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不说没有断桥和苏堤,居然在吃食上连叫花鸡都没有!若不是看在西湖醋鱼和龙井虾仁的面子上,李瑶兮都想直接掀桌子走人。

    她悒悒不乐地夹了颗虾仁吃了,眼睛却亮了起来,因为这楼上楼的厨子做菜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做出来的龙井虾仁口感鲜嫩,令人食欲大振。

    望着吃得不亦乐乎的李瑶兮,陈萍萍开口叹息道:“什么时候你才能有闺阁女子的优雅啊……”

    李瑶兮抬起头,道:“优雅这个东西,你觉得我能有吗?”

    “原来小仙女也是很……不拘小节的。”陈萍萍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

    李瑶兮夹了一筷子响油鳝糊,反唇相讥道:“就连某院长都是可以养一园子美女的,我这点事情算什么?”

    陈萍萍扶额笑道:“若论牙尖嘴利,还是你在行。”

    “女人强词夺理,天经地义。就算是没理,我李瑶兮也能给说出十二分的理来!”李瑶兮昂首道,面上丝毫不见羞愧之色,反倒是引以为傲一般……

    一直默默藏匿在附近无人处的影子耳力极好,听了这话险些从楼上摔下去。他下意识地扶了扶自己的面具,不满地瞥了一眼隔间,真心拿李瑶兮没了办法。

    三人沉默地进食用膳,只是偶尔李瑶兮先挑起话头,与陈萍萍玩笑两句。

    用完午膳,陈萍萍自去让老仆人付了钱,自己与李瑶兮在隔间候着。

    他们的这个隔间位置极好,恰好就在二楼栏边。隔着竹帘的缝隙可以隐隐看见湖面,是一处凭栏观景的绝佳所在。

    李瑶兮却是在楼下的一方青石坪上看到了白念鸾极为熟悉的身影。她生得高挑,此时一身白衣静静立在楼下,让李瑶兮一眼就认出了她。虽是在含着燥意的初夏,白念鸾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漠然的,似乎夏季的到来丝毫不能影响她的心境。那般淡漠疏落的神情,似乎人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她永远都是这样,游离于尘嚣世俗之外,仿佛对这个世界没了眷恋。

    白念鸾也看到了李瑶兮,唇角勾起一个微凉的弧度,象征性地笑了一下,然后便没有了其他动作。

    “我去见个人,”李瑶兮转头对陈萍萍道。“不会太久的。”

    待陈萍萍点头后,李瑶兮如一只轻捷的燕子般掀帘从隔间内跃出,足尖在栏杆上轻轻一点,飞身向楼下掠去,轻盈地落在青石坪上。

    白念鸾还是那副打扮:似乎万年不变的白色单衣和爽利的高马尾,没有其他任何装饰。她的眼神仍然是冷的,淡漠的,与刺眼的阳光格格不入。

    “真不明白你整天板着个脸有什么意思。”李瑶兮一只手极为自然地拍了拍白念鸾的肩膀,道。“多笑一笑又有什么不好呢?”

    “太累,”白念鸾厌倦地道。“跟戴了个面具似的。”

    李瑶兮赶紧转换了话题,问道:“我们过几天就回京,到时候你去哪?”

    “跟着你们回去。”白念鸾回答道。“住处什么的我自己会安排妥当。”

    李瑶兮“哦”了一声,然后进行了一下思想斗争,索性还是问道:“你为什么总要跟着我?”

    白念鸾哼了一声,道:“像你这种人不多见了。”

    “你是指漂亮的?”李瑶兮两眼放光,问道。

    白千凌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下李瑶兮的脑袋,道:“想什么呢?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那是因为什么?”李瑶兮也不再开玩笑,认真地问道。

    “你呢,虽然演技一般般,但是三观正,关键是还敬业,实乃可塑之才,与我的三观不谋而合啊。”白念鸾难得语重心长地说道。

    “导演,咱才认识多长时间啊,你是有读心术还是什么?”李瑶兮哭笑不得地道。“还有你又没看过我排练时候的视频,凭什么说我演技一般般?”

    “女人的直觉很准。”白念鸾直接甩出来一句话。“总之呢,我觉得咱俩要是好好处,估计凑合当个知己也没什么问题。”

    “好吧导演,我也觉得咱俩的思想观念确实差不多,至少是在表演方面的见解上。”她顿了顿,说道:“诶对了,咱俩是不是以前见过啊?”

    “嗯?”

    “我老觉得看着你挺亲切的。”

    “哦,那你可能是感觉错了。”白念鸾回答道。

    李瑶兮叹了口气,道:“管它呢管它呢,我倒是想先问问你晚上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儿逛街。”

    白念鸾撇嘴道:“我可不去,去了也是吃你和陈萍萍的狗粮。”

    “哎呀我们……我们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啊导演!”

    白念鸾翻了个白眼,仿佛在说“信你个鬼”。

    李瑶兮不去理她,而是低着头想了想,然后道:“那天你送来的补品,我后来验了一下毒。”

    “所以呢?”

    “你会不会认为这是我们两个之间不信任的表现?”

    白念鸾道:“这件事只能表现出你还算有脑子,而不是一个空有其表的傻白甜。若是你对我真的毫无防备,那我可能会气吐血。”

    李瑶兮道:“只是那补品是给萍萍的,我当然要上心。”

    “多一点心眼是好的,至少不会死得不明不白。”白念鸾冷冷道。“记住,害别人总比被别人害要好得多。”

    待回到隔间,李瑶兮就见老仆人和陈萍萍双双在隔间里等着她。

    “怎么时间这样久?”陈萍萍问道。

    “聊嗨了而已。”李瑶兮回答道。“虽然她很拽,但是我们俩聊得确实不错。”

    陈萍萍没有问那人是谁,只是道:“要不要让鉴察院查一下身份?”

    李瑶兮连忙摆手道:“萍萍,我知道鉴察院的侦查能力很强悍,但是你这样真的会让女人生气的。”不等陈萍萍再说话,她就抢先说道:“放心,绝对没有这个必要。”

    陈萍萍轻轻扬起眉毛,最终还是说道:“既然你觉得不用,那我就不干涉。”说完,他侧首对老仆人说道:“走吧,天色尚早,咱们还可以再转转。”

    老仆人将双手放在轮椅的椅背上,徐徐将轮椅推出隔间。楼下的正厅里有侍者为他们掀开悬着的竹帘,三人便离开了楼上楼。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热辣辣的太阳像是要把人活活烤熟。街上几个摆摊的小贩被晒得像是蔫了的茄子,无精打采地懒懒吆喝着,又时不时地抬头望望天,在心里骂几句脏话,图个心里痛快。

    最为火爆的就是街角的茶铺。那铺子是拿竹子搭成,很是清凉,也自然成了避暑的游人心中的宝地。

    白念鸾沉默地走进茶水铺子,又沉默地拣了一张角落里的小桌坐下,先是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汗水,才冷声喊道:“一杯凉茶。”

    小铺的地方有些隐蔽,故而铺子里虽然有数个歇脚的行人,却也不是人挤人的情形。马上就有个伙计小跑着给白念鸾端上一大杯凉茶来。

    白念鸾心不在焉地摸出几个铜板递给了那个伙计,然后开始没滋没味地喝着茶水。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眼睛飞快地扫了一圈铺子,然后复又淡淡垂眼。

    每个人都忙着喝茶、擦汗、扇扇子,没有人有心情和时间去注意刚走进来的白念鸾。

    一盏茶喝尽,白念鸾又要了一杯茶,依旧如刚才那般一口一口地啜着。

    自铺子外走进两个人。

    那两人都是身材高大的男子,眉眼间天然一股肃杀,身上穿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葛布衣裳。

    两个男子也在一张桌子前面对面地坐了下来,要了两杯茶便开始喝。

    白念鸾仰头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轻轻将杯子放在小木桌上,缓缓站起身来。

    一步,又一步。

    白念鸾停在了那两位男子的桌前。

    正好七步。

    她缓缓抬首,定定望着两个男人的脸,声音似乎是从胸腔里逼出来的一般,散发着阵阵彻骨的寒气。

    “二位,别来无恙。”

    一位男子淡淡移开目光,道:“姑娘认错人了。”

    白念鸾冷冰冰的目光移到了另一个男人身上。

    那男人一双阴鸷的眼睛如鹰隼一般冷冷地看着白念鸾,声音嘶哑,道:“我们还有公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白念鸾冷冷地挡在桌前,语气不善道:“北齐谁派你们来的?”

    那两人的目光骤然阴冷下来,双双站起身来,其中一人缓缓摩挲着腰间匕首的刀柄。

    “懒得跟你们废话了。”白念鸾叹了口气,假意惋惜道:“其实要不是你们触犯了我的底线,我还是可以让你们留句遗言的。自从那夜的事发生……你们就应该数着日子过了。”

    说完,白念鸾目光一凛,双手似利刃般向那两人劈去。

    先前白念鸾一语道破两人北齐探子的身份时,那二人便已起了杀心。此时见白念鸾率先出手,自然不会毫无暗探风范地逃跑,直接拔出匕首就和白念鸾缠斗起来。旁边坐着的百姓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双方大有殊死搏斗的架势,急忙四散而去,有腿脚快的早已跑着找官府去了。

    白念鸾毕竟是九品的水准,对付两个七品上的暗探就跟玩儿似的。加之她今日铁了心要将两名暗探在光天化日之下诛杀,自然不会手软。那两个探子打了一阵,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心里暗道不好。

    白念鸾也是带了匕首的。此时三人一人一把匕首,从铺子里斗到大街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

    两个暗探知道形势不妙,转头飞身向城外僻静处掠去。白念鸾不打算放过他们,迅速跟了上去。

    终于到了城外清静少人的地方,其中一个暗探用自己的匕首将白念鸾的匕首挡住,发出清脆的一声。

    白念鸾将匕首拿开,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两个暗探。

    那两人此时已经是气喘吁吁,手腕一阵酸麻。大概是他们也预感到自己今日注定无法逃过此劫,其中一人问道:“到底是为什么?”

    白念鸾的声音恰似利刃般,含着无尽的恨意与怨毒,割着两名暗探的血肉。她薄唇张开,一字一句道:“动李瑶兮者,死。”

    这是这两名暗探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下一秒,两枚毒针同时射中了他们的咽喉。

    白念鸾缓缓收回左手,右手依旧拿着匕首,毫无一丝怜悯地两名膝下一软跪在地上的暗探。

    针上涂的是见效极为迅速的麻药。

    他们二人望着缓缓走过来的白念鸾,双眼惊恐地瞪大,仿佛在瞪着一位活阎王。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这样死了呢?

    明明自己还年轻,待来日立了功回到北齐,自然会得到锦衣卫的重用。

    同他们一同潜伏的兄弟早在那夜在客栈进行暗杀时就被杀尽了,他们两个算是这些探子中的头目,故而并没有参与暗杀。

    他们本以为,就算是鉴察院找到了他们,他们也能与其抗衡一阵子,再另谋出路。

    谁知这个来路不明的清冷女子……实力竟是如此强悍,轻轻松松就取了他们的性命。

    那个叫李瑶兮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物啊……

    这个疑问再也没能被解答。

    白念鸾手起刀落,匕首狠狠地扎入一人的咽喉。

    鲜血在那一瞬间开出艳丽却可怖的花来,如喷泉般直直喷射出来,溅在白念鸾一尘不染的白衣上,将其染成一片鲜红。

    “嗤———”

    这是第二刀。

    更多的鲜血喷了出来。那些还温热着的血液悉数喷溅在白衣上,再也无法洗去一般,恰似朵朵妖冶艳丽的彼岸花。

    白念鸾冷静地拔出匕首,仿佛自己刚才不过是宰了只鸡炖汤。她剑眉微皱,极其漠然地轻吐二字:“恶心。”

    她直起身,不再施舍给那两具尸首哪怕是一个眼神。然后踏着满地血痕,一步一步向城门走去。

    这些天她一直在暗中调查那次刺杀的真凶,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了这二人身上。

    在她的观念里,不管是谁,只要做出了伤害李瑶兮的举动,就都不应该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

    刀尖还兀自向下滴着血。一滴,一滴,一滴……

    那鲜血黏糊糊的,糊在衣服上有种异样的感觉。

    白念鸾没有抹去脖颈处的血液,因为她知道自己手上的鲜血早就永远无法洗去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时间做些无用之功?

    城门之下,谁踏血而归?

    孤傲清冷如白念鸾,骨子里也是有癫狂在的。这种不顾一切的狠劲儿一旦爆发出来,将让庆国乃至整个天下发生动荡,在史书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至于青史功过,遗臭还是流芳,都是后人的一面之词。

    白念鸾机械而麻木地走着,仿佛世间的过客,仿佛她从来不曾属于这里。

    戏一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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