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钢珠铁屑噼里啪啦地打在御书房内,也打在庆帝身上,与窗外落雨声融合在一起。乍一听,还真恰似雨打芭蕉,清脆有力。烟雾弥漫,旋即又散开,拨云见日地露出矮榻上庆帝的身形。

    除却在北伐途中遇到霸道功诀关口那次,这大抵是这位帝王迄今为止最狼狈的时刻。此时他四周的墙壁早就被打成筛子,灰尘石块簌簌落下,染灰了他袍子上绣着的龙纹。他将双手覆在面容之前,虎口处还握着那小巧的青瓷茶杯。在他手指微微一动的同时,由于巨大后坐力而往墙上撞去的陈萍萍眼眸凌厉地一眯,几乎条件反射地将左臂横于胸前。下一刻,那一抹翠绿便已然破空而至,映入他的眼底。

    庆帝心中极恨之下,下手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喀地一声,那枚小瓷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陈萍萍的小臂上,生生将他左臂的骨头击断。瓷杯应声破碎,瓷片尽数刺入他的皮肉之中。鲜红的血液开始从无数道细小的伤口中渗出,滴滴嗒嗒地往地上淌去,与庆帝流的血交汇,汇成一道细流。

    针刺火燎般的痛楚甚至没有让陈萍萍皱一下眉头。他垂下已经动弹不得的左臂,无力地歪在轮椅上,心想这一击已有人为他模拟过无数次,他若再栽在这招上,未免说不过去。

    时间倒回庆历四年冬。某日在陈园内,李瑶兮喝完一杯茶后,也是与庆帝如出一辙地,将茶杯向他射去。

    “听我的,一定要听我的。”那时还一向调皮得没个正形的李瑶兮,难得严峻地对陈萍萍说。“练好这个躲茶杯的动作,它或许……能救你的命。”

    ……

    一股无形却仿若巨山般沉重的真气瞬间霸道地控制住陈萍萍全身的经脉,把他从轮椅上拎起。陈萍萍悬停在庆帝面前,在方才的冲击之下头发早已散乱,左臂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弯曲着。那些细密的伤口虽然都不致命,却源源不断地将温热的鲜血带出他体外,让他的唇色纸一样白。那声巨响带来的耳鸣还没有消退,陈萍萍悬在空中,眼皮有些沉重,无穷的倦意忽然在此刻涌了上来。

    “朕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意识消失前,他模模糊糊地听见庆帝恼羞成怒的怨毒声音。

    ……

    “朕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曙光影城内一间偌大的影厅里,朱黎坐在第一排正当中的位置上,玩味地微笑着,仰头看着银幕上实时传输过来的画面,颇为悠闲地举起高脚杯,喝了一口香槟,又伸出两根手指,捻了一粒焦糖爆米花扔进唇中。她的两排贝齿轻轻一合,咔嚓一声响,将爆米花咬碎,不紧不慢地嚼了几下。

    大银幕上的画面还在继续变化,转到了鉴察院后方的那一方院坪之上。朱黎眯起金色的双眸,眼神锁定在侍卫们抬的那个担架上。担架上躺着的那位老人,左臂被随意包扎了一番,鬓发全乱,就那么孤零零地,从院坪处被抬过。

    朱黎轻轻击掌两下,“狐”闪身到她身后,乖觉地为她添酒。

    “你觉着这场戏……怎么样?”朱黎享受地在舒服的软椅上伸了个懒腰,问道。

    “狐”将高脚杯放回她手边,小心回答道:“与您预想的,分毫不差,自然极好。”

    “他不错,”朱黎甚少对一个角色表现出这般直白的认可,“他很执着,也很聪明,与这样的人谈合作,总是更愉快一些的。”

    朱黎重新把目光转向银幕。一根手指恰好从担架旁伸出,做出那个鉴察院官员全部铭记在心的手势。

    “候!”

    随着一声带着哽咽的嘶吼,一名二处官员率先重重跪了下去,泪水夺眶而出。

    “候!”

    “候!”

    “候!”

    朱黎身子前倾,餮足地望着银幕上这震撼人心的一幕,连连颔首。

    “恭喜主子。”“狐”对朱黎为何心情愉悦心知肚明,轻笑着道贺了一声。“您盼望的剧情高潮,成了。”

    “阿瑶呢?”朱黎红唇微扬,懒懒眨了眨眼,问道。“明日一早就要行刑,她怎么还没赶回来?误了时辰我可不管。”

    “狐”抬手轻抚面具:“小主子已经在往回赶了,路上故意暴露了些踪迹。待今日夜里,属下便去接她从'夹缝世界'走,估摸着天亮之前,就能到了。”

    “唔,都走到现在这一步了,别出什么岔子。”朱黎随意叮嘱了一句,就挥手让“狐”下去了。

    “你真是没让我失望啊……”她满意地喃喃着,“既然你做得不错,那我们……明天见。”

    已然被关押进鉴察院地牢最深处的陈萍萍自然不知道朱黎正密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今夜对于身处地牢之中的所有人注定都是个不眠之夜。从内廷和禁军里临时调派过来的高手,全部面色凝重,身体紧绷,留意着任何不寻常的迹象。

    地牢最底下一层,不过两间囚室而已。言冰云、贺宗纬,还有一个太监和一个太医,沉默地坐在囚室外的长凳上,不知在想什么。

    陈萍萍悠悠苏醒时,便发现自己身在囚室之中的那张木板床上。随着他困难地睁开已经不剩什么神采的双眼,那位太医连忙过去为他诊脉,确保他不会在天亮之前告别人世。

    陈萍萍漠然地盯着囚室的天花板,任由太医仔细辨别他的脉象。那一记青瓷茶杯只是重伤了他的左臂,并未打在胸口处,所以他此刻虽虚弱到极点,但撑到明天一早,还是绰绰有余的。

    太医仿佛不太放心,还是舀了一勺参汤,缓缓送入他的口中。汤汁浸润了陈萍萍枯干的双唇,却未能为其添上一分血色。

    一名军士匆匆走来,脸色不太好看,沉声禀报道:“禀言大人、贺大学士,钦犯陈萍萍旧仆齐氏方才撞墙自尽,如今……已无气息。”

    言冰云心中一震,眼眶内竟存了两分湿意。他背过手去,指甲狠狠掐入掌心,于极短的时间内就压下了不该有的情绪。

    “逆贼弑君乃十恶不赦之罪,其仆人亦难逃死罪,今畏罪自尽,不足为惜,拖下去埋了便是。”

    言罢,他冷漠地看了一眼陈萍萍。

    陈萍萍回以他一个同样冷漠的眼神。

    偏生贺宗纬还在一旁轻声附和道:“打狗看主人,像这种奴仆,死得痛快都便宜了他。”

    言冰云用比刚才看向陈萍萍还要冰冷的眼光扫了一眼贺宗纬的面庞。贺宗纬望着他那寒若冰霜的双目,竟微微一惊,心中有了一二分畏惧,便讪讪轻咳一下,不再回望。言冰云也低下头,思索着一些或许只有他与那位即将步入法场的老人才明白的事情。

    走廊两侧的明油火把不知燃烧了多少个时辰,石阶上沉重的铁门才再次吱呀而开。一位小太监捧着皇帝的旨意,下到了地牢里。除了言冰云,囚室外剩下的三人,面上表情皆是一松。

    走出地牢外,众人皆不自禁地眯了眯眼睛,半晌后才适应天边橘红色的晨光。

    今日的大朝会破例提前了,想必庆帝也不想把这桩事情拖下去。毕竟拖得越久,范闲和李瑶兮就越有可能回来。

    乌云再次自远方涌来,却依旧未曾遮掩住那一轮初升红日。庆历八年秋的第二场雨,就这般突兀却顺理成章地落下。雨水顺着朱红宫墙缓缓流下,一路洇出道道深红,恰似血痕数辙。

    深巷之中的木门一扇一扇地打开,从中走出装束各异却带着相同市井气息的人来。似蝼蚁嗅到了蜜糖的甜香,纷纷向皇宫前的广场上爬去。

    福珍楼是全京都最高最气派的酒楼,往常食客络绎不绝,若不预订位置,通常是要等上一两个时辰才进得去的。可今日酒楼大门却紧闭,门前冷冷清清,想来连酒楼的大东家都舍不得错过这么大的一场热闹,连银子都不挣了。

    酒楼三楼的栏杆畔,静静立着一个红衣女子。女子倚着栏杆眺望许久,金眸中含着一丝旁人看不懂的神色。随着秋风起、秋雨落,那抹血红裙摆翩然扬起,如妖冶张扬的蝶。

    “全京都的人,差不多都去了吧。”一声嘲弄的叹息。

    “是,如今广场之上,万人空巷。”李瑶兮身后,“狐”摸了摸面具,道。“这便是你要带到彼岸的人?愚昧、冷血,以看刀尖落在别人身体上为无上乐趣?”

    李瑶兮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广场上越聚越多的人群。

    “再看看吧。”她说。

    广场之上临时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小木台,充当今日的刑场。木台四周早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人与人之间摩肩接踵,时不时便传出一声哎哟,究其原因,不是谁被撞了腰,就是谁被踩掉了鞋。秋雨凄寒入骨,却分毫不能浇灭京都百姓们兴奋的火花。这种兴奋在一架担架从看守森严的囚车中被抬出来时,彻底被哄抬到顶峰。层层相叠的人群忽然极为默契地争先恐后往前一涌,如平静的海面忽然泛起一个弧度浑圆的浪头,几乎拍打到小木台上。立刻有护卫大声呵斥着把抢到了最前头的人往回推搡,前头的人猛然一个趔趄,将后头半步不肯退的人撞到,以此类推,又是引发起一阵接续的抱怨与叫嚷。

    当然,随着那担架被抬上木台,让下面的人群能够看清楚上面躺着的人时,京都百姓的默契又一次淋漓尽致地被发挥出来了。仿佛天上有某位神仙担任指挥一般,众人倏地安静下去,再不去管撞了自己的到底是谁。无数双闪着兴奋、期待、愤怒、疑惑等诸多情绪的眼睛,在同一个瞬间锁定在了那位老人的身上。然后,没有人牵头,大家就齐齐发出一声说不清是满足还是怜悯的叹息,同时在心里想着,原来这所谓魔鬼一样的鉴察院院长,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并非传说中那般满身黑雾、三头六臂。

    三名宦官从猛兽的深渊巨口般的皇城门洞中走出。走在中间的姚公公与一名太医一起走上小木台,将一粒药丸喂给陈萍萍,又将手上拿着的小瓶子打开,倒了些汤汁在陈萍萍唇中。台下百姓站立着、等待着,浑然不觉雨水已浸湿衣衫。

    参汤喂下后,陈萍萍逐渐恢复了意识。寒冷的雨丝毫不怜惜地打在他身上,从那具苍白干瘦的身躯上缓缓滑落,在木台上溅起一丝水花。

    干涩的草绳紧紧将他捆在木架上,经过一夜,左臂折断处早已麻木,此时倒并无太多痛楚。陈萍萍垂下眼眸,漠然笑了笑,感受着自己的身躯随着刑架的移动而立起。

    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这位传闻中能止小儿夜啼的鉴察院魔鬼,百姓们顿时爆发出一声齐整的呼喊。只是很快离小木台最近的人就惊诧地沉默下去,沉默迅速传染至人群最后端———没人愿意成为此时唯一的发声者。

    低低的交头接耳声从人群最前端传来,这种悄声的议论同样飞快地传播开来。陈萍萍平静地抬起浑浊的双眸,看到无数个脑袋贴到一起、无数张嘴窃窃私语、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双腿之间。

    一个坐在大人肩头的孩童,首先指向他的腿间,清脆的声音响彻人群之上:“爹,他是个阉人!”

    稚子之言仿佛一根引线,迅疾地点燃了广场上的人潮。低语声再次发酵起来,变成如雷般嗡鸣的大声议论。

    “我就说嘛,自古阉患多奸诈,活该被这么活剐!”

    “呸!真是给咱姓陈的丢脸!”

    “哎哎,我听说太监尿不干净,身上都是有尿骚味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啊?”

    “啧,也是个可怜人。”

    “你这话就错咯,有道是可怜之人不要可恨之处,我看他定是被阉了之后心态扭曲,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陛下才龙颜大怒的。”

    “可不是,咱们陛下英明神武,决断还能有错?”

    姚公公听着百姓们的话语,心中不禁升起淡淡的感慨与悲哀。他拿起旁边太监手中的卷宗,开始宣布陈萍萍的罪行。

    “一,庆历七年四月十二,逆贼密递淫药入宫,秽乱宫廷……”

    “二,逆贼屡行挑唆,以媚心惑上,以利诱诸皇子,使朕父子反目,此为大逆……”

    “三,逆贼于悬空庙使鉴察院六处主办阴谋刺朕,事后于京都刺提司范闲……”

    姚公公被内力逼出的颤抖声音回荡在广场上空,燃起每一位前来观刑的百姓心中愤怒的情绪。

    人可有可无的正义感总是延迟地落在与自己无关的人身上。此时百姓们已理所当然地,将陈萍萍看作了下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的大奸大恶之徒。

    “杀了他!”

    不知是谁情绪激昂地带头高喊道。此起彼伏的喊声瞬息间一浪接一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地响起。

    “杀、杀!哦哦……”方才那个孩童,开心地拍着手,纯真得没有杂质的眼眸里闪耀着正义的光芒。

    “四,逆徒勾结叛逆秦业,自内库私取军驽,于京都外山谷狙杀钦差大臣……”

    “五,逆贼使刺客入宫,刺三皇子……”

    一共十三项大罪,单拎出来任意一项,都是足以砍头的大罪。百姓们群情激愤地喊叫着,嘈杂中咒骂的语句混在一起。于是谁的话语都没能被听清楚,谁的话语都成了最原始的兽吼。

    在这混乱的场合下,唯有三皇子李承平那一声微微颤着的命令,清晰地落在了所有人的耳里:“行……行刑!”

    姚公公从香案上取来诏书,开始宣读庆帝在昨夜便拟好的旨意:

    “朕与尔相识数十载,托付甚重,然尔深负朕心,痛甚,痛甚!种种罪恶,三司会审,凌迟处死,朕不惜。依律家属十六以上处斩,十五以下为奴,今止罪及尔一人,余俱释不问。”

    陈萍萍困难地抬起头,再一次凝视皇城之上负手站立的那个男人,那个龙袍加身、光辉夺目的男人。

    然后,嘲讽地一笑,低下头去,不再回望。

    行刑开始。

    渔网紧紧勒在陈萍萍消瘦的身躯上,一紧再紧,却终究没能突出他的皮肉。一把锋利的小刀被刽子手握在出汗的手心,颤颤巍巍落在陈萍萍胸前,割下一小片肉来。随着一缕血水缓缓溢出,人们的眼睛亮起来,然后山呼般地喝起彩来。刽子手见此情形反而更加紧张,却不敢停下,咽了口吐沫就紧接着割下第二刀。

    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一开始陈萍萍还在心里默数着,待数到十多刀时,身上剧烈的痛楚实在干扰思绪,他只得放弃默数,指甲嵌进掌心,用尽了意志去抵抗这鲜少有人可以承受的剧痛。刽子手再次下刀,这一次刀尖却格外哆嗦。

    陈萍萍紧咬下唇,身体不断颤抖,额头上冷汗淋漓,与雨水混在一处。感受着刽子手越来越紧张的情绪,他睁开紧闭的双目,粗重地喘息着,缓缓道:“你的手法……有些……差。”

    刽子手心如鼓擂,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漫起敬畏之情。然而他别无选择,只能一次次地继续割下对方的皮肉,让对方本就所剩无几的鲜血,全部流在这方小木台上。

    喝彩声渐渐平息下去,最终彻底不见。观刑的人们看着被绑在木架上的那个奄奄一息的身影,那个身影却只是沉默,一味地沉默,连一丝呻吟都没有从唇间漏出地沉默。

    于是人群也沉默了,茫然地沉默。从监刑的官员,到最前排的那个稚童。他此时也茫然了,就那么怔怔地坐在爹爹的肩上,无措地眨着天真的眼睛。

    福珍楼上,李瑶兮死死握住栏杆。她的身体也在因为疼痛颤抖,只是她的疼痛来自于心口处。

    “李瑶兮?”

    “狐”有些警惕地走到她旁边,唤道。他深知若李瑶兮的身体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对于整个棋局的影响无疑是毁灭性的。

    李瑶兮捂着心口缓了半晌,直起身子,金眸之中仍然一片淡漠,半分波动也无,更没有诸如悲伤、愤怒、心疼等情绪出现。

    “没事,人类的情感总要有地方发泄,”李瑶兮放下捂在心口处的手,“走吧,带我出城,接下来,轮到我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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