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乌,你怎么睡在山路上?”

    青乌被陈西摇醒,山间朝露附于衣裳,沁入丝丝凉意。

    “…西叔?”

    骤然遇上多年未见的面孔,她头脑发蒙。

    “这一大早,怎么躺在这儿啊?”

    跃身坠落山崖的记忆历历在目,今夕与往昔交织缠绕。

    骤然,她灵光一闪,来不及起身,就坐于地迫切地抓住陈西提着柴刀的右手,询问他今夕何年。

    少女稚嫩的嗓音在晨间宁静的山林里,清亮悦耳。

    青乌一愣,手抚上脖颈。

    “今年?大历四十一年啊。”突如其来的询问,陈西摸不着头脑,但依言答道。

    大历四十一年,她十五岁。

    被接去云上台的那一年,她也十五岁。

    陈西粗糙的虎口布满老茧,他常年握着柴刀,茧子坚硬到轻微刺痛青乌的手心,痛感提醒青乌,一切都不是幻梦。

    谶言成真,并非谬论。

    过往种种如同云烟,消散于时光的流转。

    她飞快向家的方向跑去,沿着这条踏足了无数遍的山路,山路湿滑,夜间许是下了小雨,她寻到院门口时已一脚泥泞。

    这一路很是顺利,即便已是隔世,回家的路却始终未曾忘记,大抵是她在梦中已走了多遍,刻进了骨血。

    应是近乡情怯,她站在路对过的松树后踯躅着,不远不近地瞧着小院。

    门口挂着的麦穗金黄,细细绑着红棉绳,婆婆说这叫穗穗平安。

    岁岁,都得平安。

    可挂上麦穗的后几日,她便滑倒在山路上,磕坏了后脑勺,等青乌寻到她时,早已没了气息。

    那日,下着细蒙蒙的微雨,阴沉沉的天气就好似今日。

    啪嗒。

    松针承受不住,积攒的豆大雨点落在她面颊上,像是上苍的指点。

    一把油纸伞从路转角缓缓走来,男子身穿麻衣,与村民无异,只是脚上一双黑色皂靴突兀而又不合时宜。

    行至院门前,他微抬伞面,环顾四周,油纸伞上积落的雨水向下倾泻,也露出男子的面庞。

    面庞圆润,胡须打理得整洁,只留下点点青茬,看起来似是容易亲近,但时而一双锋利的眼睛闪过打量的目光。

    此人便是青乌见到的第一个言氏族人,言岳。

    他敲响柴门,劲力连带得门边麦穗微微晃动,院内一妇人应了声,从冒着白烟的厨房钻出来,她快步走到门前,并没多想拉开柴门。

    妇人大约四十岁,身材壮实,样貌普通,头上包着蓝底白染花头巾,一副常见乡间装扮。只是从右额角至左耳后,一条白布将她的左眼遮得严实。

    一见陌生男子,她双手把住柴门,仅剩的右眼微张,觑着来人,又警惕地开口,似是在询问来人何事。

    青乌距离稍远,又有雨声遮掩,听不清他们谈话内容,只见言岳手指着坡子山言语了几句,妇人便赶紧卸下围裙,闭了院门,往山路上去。

    一个她从未设想却合乎实际的猜测,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产生。

    心如擂鼓,念如草生。

    一深一浅地奔跑在泥洼的山路上,前世种种如同马良笔下的画卷鲜活地展现在青乌眼前。

    大历四十一年。

    梅雨季节,天公不作美,几乎时刻都飘零着细雨。

    小院内处处挂着白纸幡,静得只有风声。

    本不该来人叨扰的时候,柴门却被叩响。

    青乌以为自己幻了听,直到那叩门声不绝于耳,才终于抹了抹眼角的泪,拉开柴门。

    一群陌生面庞聚集在门前,足足有七八个,均穿着白衣。但又与丧服不同,统一制式,束腰宽袖,衣摆飘逸,层层叠叠。

    是青乌从未见过的款式,从来也不会在这山沟沟里出现。

    “你们是谁?”

    为首之人面盘圆润,他礼数极重,双手交叠至额头,后又至胸前,上身俯低,朝她一拜。

    “吾乃言岳,云上台言氏也。”

    青乌不由后退,她摇头道:“我不认识你。”

    言岳抬头笑道:“老夫识得你便可,青乌小友。”

    朝灵堂内探了一眼,他脸上又转变成悲戚之色。

    “逝者为大,吾等可否先行吊唁?”

    青乌虽然不晓得什么言氏,但是来者是客,她只得避让开来,让言岳一行前去祭拜。

    堂而皇之的,这群始作俑者扮作无辜,在受害者的灵前装模做样。

    泥水飞溅,棉布裙摆湿了大半,泥水渍从底往上,从深至浅,攀爬到膝盖处。受湿重的裙摆拖累,青乌只觉脚步越发沉重,但她不敢停顿。

    多走快一步,便多一丝希望。

    她咬着牙,暗暗祈祷,重活一世,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就从此刻开始,改变。

    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深重的视线豁然开朗,青乌踉跄着拨开缠叠的树枝,抄了近道到达了山路口,往来路张望。

    这是往坡子山最近的入口,也是她们平日砍柴的必经之路。

    不多时,妇人果然迈着疾步,神色焦急而来。

    青乌迫不及待从林间钻出来,她快步走向妇人,不过几步路,眼见妇人瞧见她松了一口气的欣喜神色,她也忍不住泪眼朦胧。

    “这孩子,没事吧。”妇人拉着她紧张到冰凉的手,仔细打量了一遍。“外裙怎么湿成这样,都说了早上会下雨别往外出,受凉了可怎么好。”

    切切实实感受到婆婆温暖的手,听到她絮絮碎碎的念叨,青乌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滚烫的泪水滴在妇人手背上,她惊了一跳,赶忙伸手给青乌拭泪:“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受伤了?”

    青乌使劲摇头,她磕磕绊绊地唤道:“婆婆!”

    “诶诶,孩子。”

    “婆婆,我好想你啊。”扑在妇人柔软的怀抱里,她一下一下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青乌顺着背,像极了母亲给呛奶的娃娃安慰。

    青乌断断续续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本就气力竭尽的她心下松快,趴在妇人肩头眼前一黑,竟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屋内昏昏暗暗,紧闭的小窗透着极弱的微光。

    青乌撑着起身,她心里空落落的,分不清是梦或是现实。

    “婆婆,婆婆。”

    妇人一手捧着油灯,一手护着跳跃的火苗,应声朝她走来。

    油灯用得旧了,铜色显得有些灰扑扑的,放置在略微掉漆的长木桌子上,倒是相配。

    火苗晃动着,好似有些脆弱,可下一秒又发出噼啪声响,比之前燃得又再旺盛了些。

    “醒了啊,你向来身体康健,怎么突然晕厥过去了?幸而我去找你,否则这个天气你倒在路边可怎么是好。”妇人坐在床边,帮她掖了掖被角,忍不住唠叨。

    青乌强忍着内心激动,问:“你怎么知道去找我?”

    妇人一顿,“有个人,我也不识得。他突然来敲门,说是你在山路上崴了脚,让我赶紧去接你。”

    “你不要信他!”

    猜测无疑成真,言岳小人心肠,害了婆婆在先,又佯装良善哄骗她孤身前往云上台。

    妇人一拍脑袋:“是呀,我当时昏了头,想着你可能在山上痛得动弹不得,就没多想。你分明没事,那个人不知犯了什么病要来戏弄于我。”

    “那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要加害你我,你千万不能再上他的当!”

    “我知晓了。青青,你是不是认识他?”妇人觉着不对劲。

    认识。

    便是此人引得她上了那条粉身碎骨的不归路。

    万千思绪在心肠中百转千回,青乌思忖半晌,终究开口。

    “婆婆,我做了一个梦。”

    四年多来身坠牢狱般的生活,让青乌深刻明白,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面对这世上唯一亲近和信任的人,她选择坦诚,只是要用些更合适的方法。

    将这些年经历的荒唐编织成一个梦境一一叙述出来,听得妇人热泪盈眶。

    “我的青青,咋个经历了这么多哟。”

    “婆婆,你信吗?”她能这么快接受,着实出乎青乌意料。

    “我知道,这是个梦,都不是真实发生的,你不要怕。”妇人爱怜地抚摸青乌的发。

    青乌跪坐起来,腰间的被褥滑落,她顾不得别的,紧紧盯着妇人双眼。

    “是,这是个梦。但是如果我今天没有找到你,一切就会跟梦里一样,无法挽回了。”

    妇人有些懵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青乌却泄了气,她缓缓低下头,语气有些低沉:“对不起。”

    她为自己的弱小无力感到悲哀,也为不得不选择的自私感到羞愧。

    “他们的目标是我。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我离开,藏到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我们才能安全。”

    只要青乌对言氏还有利用价值,只要他们还想找到她,婆婆就是安全的。

    屋内沉寂片刻。

    婆婆一辈子生活在前山村,含辛茹苦将她拉拔长大,可临了自己却要弃她而去。

    青乌苦笑,却没想到下一刻婆婆出人意料的支持。

    “你说得对。”妇人坚定地拍了拍青乌的手背,“只是这样你就得在外流浪受苦,家里虽然清贫,但好歹还有片瓦遮头,清粥管饱。”

    她看着这个自己拉扯长大的孩子,满是不舍与心疼。

    “或者,我跟你一起走呢?”妇人眼睛一亮,提议道。

    青乌抿唇,轻轻摇头。

    莫说她尚不知往何处去,便是有了去处,自己身边也总是暗藏危险,此时她难以自保,怎能让婆婆跟她冒险?

    “有朝一日,待我羽翼丰满,一定回来报答您。”

    十数年养育恩,当以今生相报。

    妇人眼角含泪,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被猛烈的叩门响声打断。

    “我去看看,你在房里不要出来。”

    房门吱呀,拉开闭上。

    趁着缝隙张开,雨天潮气与急促撞门声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随即又被无情地挡在门外。

    油灯下,青乌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闪烁晃动。

    砰。

    门被猛然推开,惊得油灯边沿上的火苗骤然一伏,埋头不见。

    “你们怎么能强闯民宅?王法何在!”

    妇人尖叫着冲到门边,却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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