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

    褚似禾拈了个棍子,挡在身前探路,夜深迷雾,寸步外难以辨别方向,只好靠墙一步一行。

    虎头寨寨口处有多人放哨,为了不打草惊蛇,从膳房的东间到寨后方小树林翻墙而出,也可以下山。

    宋槐步步跟紧褚似禾,警惕地观察四周,她们现在贴墙而行,几步外便是屋檐长廊,一间房里亮起的烛光映照几人的身影,好似在交谈。

    蹑手蹑脚地经过,眼见离那间屋子越来越近。

    “砰——”

    捶桌子的声音乍起,宋槐倏时屏息驻停,不敢轻举妄动。

    褚似禾也停了下来,听见刚不久还在盘问她的那位憨货尤二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愤怒。

    “大哥!那小子可是骗苦了咱们啊!怎么可以就此轻易放过他?”

    “二弟,此事我们需要从长远来看,把他招归寨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长远个屁!”尤二手往桌上砸,一声比一声重,不甘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我尤二一辈子最恶心的就是骗子。”

    “那靖安侯不就是骗咱们做牛做马?还说以后咱也可以当兵做将,结果呢,大哥,现在我们被赶出来拜谁所赐?”

    另一道声音沉默了下来,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好了二弟,三弟刚醒,还需要安静休息,你别嚷了。”

    冯三贵醒了?

    此地恐怕是不宜久留,宋槐扯了下褚似禾的袖子,二人静悄悄地避开亮光,继续往前赶路。

    不出意外,便要出意外了。

    宋槐想过她们的逃走会被人发现,却比她预料的早了许多,可能……有人深更半夜又去了东房。

    是怀恨在心的尤二?还是刚刚苏醒的冯三贵呢?

    宋槐两人奔逃到小树林时,身后房屋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点亮,有男人的声音回荡在黑夜,“全部起来找人,牢房里的俩丫头跑了!”

    褚似禾暗道不好,加快了步子,她曾跟在尤二身后探过路,但只来过一次,对虎头寨终究不熟悉,找那面可以翻出去的墙要花费不少时间。

    一方四处追寻,一方林野逃跑,耳畔只余疾掠的风响伴着怦怦心跳声。

    “快追!”

    “那边有砸东西的声音!”

    “她在那儿!”

    树林里的光忽明忽暗,斑驳的墙面是乱晃的灯笼倒映数道瘦长的影子。

    最后所有的光汇聚在墙头坐着,背对众人的少女身上。

    宋槐静坐在那里,没回头,而是低下对墙外一脸焦灼的人默声比口型:“你先走。”

    人的好运不可能一直存在,就像上次褚似禾出入小树林无事,而这回就能掉进捕猎的坑一样。

    倒霉接二连三,褚似禾在坑里又踩到捕兽夹,甩开后好不容易爬出,还没来得及接住宋槐就被发现了。

    褚似禾倔强地不动,宋槐看了眼她受伤的脚,“你受伤了,先下山,找卫八来救我。”

    “快去,不然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听见后面愈发趋近的脚步声,宋槐快速说完,不再看褚似禾的反应,站起身子转了过去,坦然面对围聚的人,露出一张不施粉黛依旧绝色的脸。

    有人拨开人群走了过来,手中灯笼略抬高,宋槐看清了他是那日穷追不舍的冯三贵,他细长眼睛微眯,继而冷声道:“你,才是宋槐。”

    庞德和尤二不知真正的宋槐是什么模样,可冯三贵,在南境时曾撞见过靖安侯夫人,和眼前的少女足有七分像,而靖安侯之子也曾说过他的姐姐温婉美人,只有他习武。

    尤二口中的那人飒爽利落,眉含英气,才不是宋槐。

    宋槐始终面色平静,嘴角含笑,“你比你大哥聪明多了,为什么不做大当家呢?”

    冯三贵冷哼一声。

    “你那同伙呢?”

    宋槐叹息道:“那是我找的打手,人不靠谱,大难临头各自飞咯,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不信。”冯三贵见识过她那一张嘴花言巧语,就真话说不出来。

    “哦,随你,爱信不信。”

    冯三贵听见这半吊子语气,心里莫名升起一团火,刚想开口反驳几句,就见站在墙上的少女轻轻一跃,朝他砸了下来。

    冯三贵瞪大了眼喊“别!”,慌乱往后退闪不及,就被跳下的宋槐坐在身下,做了张可以缓冲的人肉垫子。

    “谢谢三当家搭救。”

    起身的宋槐笑颜如花,向再次昏迷又娇弱的冯三贵十分感激地鞠躬。

    “三当家!”

    身旁的人七手八脚地把冯三贵扶了起来,掐人中不醒,赶忙几人把他抬走了,走之前还不忘瞪宋槐一眼。

    “那丫头咋办?”有人问道。

    “要不,把她扔回去?”

    ……

    “故事就是这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稻草堆上,宋槐盘腿而坐,向岑聿兴致勃勃讲述完她此番惊心动魄的经历。

    岑聿:“……”

    之前为了应付冯三贵白忙活一阵子的他,面无表情评价:“你说的对。”

    “什么?”

    “你找的打手,人不靠谱。”

    “哈?”宋槐悻悻说道:“你应该知道她是谁吧?”

    岑聿嗯了下,一脸正色,“我会向褚将军建议取消他女儿武试资格的,比较会保留他的颜面。”

    宋槐干笑两声,“还是……别吧,这次意外,意外而已啦。”

    “你要倒霉。”岑聿直截了当给出故事结局,扎中宋槐的心。

    宋槐捂住心口,痛心疾首道:“我知道大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悲天悯人除恶扬善,一定会解囊相助,不会见死不救对不对?”

    “不会。”

    岑聿摆摆手,露出爱莫能助之色,果断拒绝。

    宋槐想起谈蹊传授的交友宝典,第一式:双手掩面,娇柔若泣。

    “呜呜呜——”

    岑聿面色变僵。

    再接再厉,第二式:抬手拭泪,贴近目标。

    “嘤嘤嘤——”

    岑聿握紧拳头。

    大受鼓舞,第三式:面带羞怯,声音娇嗔。

    “岑~大~人,伦家——”

    “够了。”岑聿按住莫名痛苦难忍的眉心,“谈蹊教你的?”

    “伦家也想和大人做朋友啦。”

    “……”岑聿忍无可忍地看向宋槐拽住他衣袖的手,两指捏住她手腕,宋槐只感觉手骨瞬间酥麻,忙不迭收了回去。

    她揉着手腕,低声嘀咕道:“大人真小气。”

    “你可以再说一遍。”

    “我说,”宋槐身子朝他凑近,“大人!你看你身子比冯三贵还娇弱,两步一咳,五步一喘,你那些侍卫又不在身边,谁来保护你啊?”

    他什么时候……

    岑聿面无表情,继续看宋槐信心满满地起身,单手举起来,纱袖滑落,露出肤莹如玉的胳膊,试图展示名义上的肱二头肌。

    “大人,我虽然没有他们强壮,但能跑能跳能踹,一口气十里不在话下,保护大人还是勉强可以的。”

    “不需要,而且”岑聿话顿,再加重了语气,“我身子好的很。”

    好个鬼。

    宋槐嗤笑,“谁信呐,那你上辈子——”怎么死那么早。

    等等!

    完蛋,她还没准备给别人透露前世啊!

    她默默闭上嘴,祈祷岑聿会听岔。

    然而,某人的耳朵精准捕捉,面色淡然注视着她,“我,上辈子怎么了?”

    “咳咳,上辈子嘛……”

    宋槐眼眸滴溜溜地转,灵光乍现,遂后神秘说道:“上辈子你就是没帮我,在大雪里悔恨终身咧。”

    少女眼里的狡黠藏不住,蹲下身子和他对视,灵动又娇俏,偏偏那张嘴喜欢胡扯。

    “才不会。”

    岑聿如是回答,根本不相信她的答案。

    宋槐哎呀哎呀地不服气,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叫岑聿服气。

    可岑聿眼睛一闭,便说他要睡觉了。

    果真,宋槐千呼万唤,琵琶女都快被她真情打动出来了,而冷漠的某人连动都懒得动。

    宋槐憋着一肚子气,只好在幻想褚似禾带着卫八杀到虎头寨,顺便揍了某人一顿,再把她风风光光接回家的美梦中,慢慢枕着稻草睡得香甜。

    夜深悄悄,梦里会被揍的某人睁开双眸,眼里捉摸不透,垂视不远处少女,睡颜乖巧,和刚才的活泼狡猾判若两人。

    真是。

    岑聿闭眼,不再想。

    *

    冯三贵宛若打不死的偷油婆,第二日清晨,又挣扎着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撂下狠话,要去找宋槐讨伐。

    几人都拦不住,三个当家领着小弟,浩浩荡荡闯进破烂牢房,气势如虹。

    可少女坐在角落边,双手掐诀搁在腿上,似在打坐,她甚至懒得瞧一眼,闭眼道:“有何贵干?”

    冯三贵见状,心里又噌噌冒出火,大声呵斥,“你什么态度!你要知道你现在的身份。”

    “身份?”少女有些疑惑,“靖安侯府大小姐宋槐,难道你眼瞎吗?”

    “这是我的地盘!”

    谁!允许你这么嚣张了!

    “哦。”

    不清不淡一声,差点把冯三贵这个待燃的炮仗引炸,庞德及时拍肩安抚他,让人把他带下去。

    接着由他来说,一派的老好人模样,“宋小姐?”

    “嗯。”

    “你可知道,我们的来历?”

    “知道,我爹捡的白眼狼土匪。”

    庞德到底道行深些,并不来气,依旧笑呵呵,“宋小姐,既然身在虎头寨,就要有觉悟,这里可不是你爹的地方。”

    “你想要我有什么样的觉悟?”

    宋槐平静反问。

    “比如,道歉。为你的冲撞道歉,为你爹的刁难道歉。”

    宋槐闻言,终于睁开眼,清亮亮的眸子盯住他,“我爹没错。”

    “你又怎么知道?”

    庞德嗓音登时冷下。

    “我爹,赤心耿耿,两袖清风,赏拔勇士,朝中三名大将,数十名重任武职的军士皆由他亲自引荐,燕朝半壁江山是他镇守。”

    “手下八万兵,他从未亏待过,刚正不阿,赏罚分明,素来以德服人,从未见过有人告他罪状,怎么到你们这,他就私吞军饷,无恶不作了?”

    宋槐字字铿锵,毫不退怯地与他对视,眼底寒霜尽漫。

    “你放屁!”站在一起的尤二出声,“那老贼说好的,打了几场仗后我们也可以入伍,最后还不是嫌弃我们草莽,不肯要。”

    “不可能!军人重义,我爹从不会轻易承诺,即使承诺,亦是说到做到。”

    “怎么不可能?我大哥亲口说的,也是他去求情,最后还不是被他赶出来了。”

    “那,他说的就是真的?他说他去求情就是去——”

    “够了!”

    庞德大吼一声,四周顿时安静下来,鲜少见大当家发怒,无人敢说话。

    庞德脸上再也挂不住和善的笑,眼色如刀,恶狠狠盯着宋槐:“死到临头还嘴硬,不给点教训就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干什么?”宋槐警觉道。

    宋槐的表情让庞德心头舒适起来,他的语气又恢复柔和,饱含威胁,“让我想想,是毁掉你这张脸比较好呢?还是毁掉你的身子比较好呢?”

    无论如何,宋槐的声誉都会不复存在了,在燕京,只能做个无颜无面的落魄贵女。

    敌众我寡,宋槐想要往岑聿身后靠,最后却又生生忍住,他有要事要办,若她破坏了,让这群土匪逃了她才更不甘心。

    不到最后一刻,她就还有机会。

    “大哥。”

    有人出声打断庞德的决策,是冯三贵,坚强的偷油婆平息怒气后,又站了出来。

    冯三贵人高长,瘦得又像竹竿,下巴留着山羊胡,他一边摸着一边打量宋槐。

    他仿佛恍然想起了什么,冷哼一声,“你不是说我得加把劲儿吗?我确实没娶媳妇,不过很快就有了。”

    “大哥,咱记得上次去那家子办喜事,抢的那些还在吧?”

    庞德点头,不懂他要干什么。

    冯三贵嘿嘿一笑,“如今正是时候,该给弟弟办场了。”

    “三弟这是……”

    “一个不入流的土匪能娶个千金贵女做媳妇,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报复那狗贼呢?”

    庞德一愣,然后大笑出声,尤二狠狠拍庞德瘦棱的肩,众人哄闹一片,“三当家好想法!”

    宋槐嘴角抽搐好一会儿,才在闹哄哄中稳住骂人的情绪,扬高声调问道:“那什么时候办?”

    眼前少女没有想象中的发抖,害怕,甚至哭闹,静驻在光下飞舞的尘灰里,还能淡定地问他什么时候办。

    冯三贵从没见过这么新奇的玩意儿,当场乐了,“既然新娘子这么迫不及待,今晚就满足你。”

    这还是虎头寨第一场办的喜事。

    在场土匪欢欣鼓舞,有的奔走相告,有的已经提议如何办比较好,三个当家带了大堆人去主堂商量。

    余两人,被冯三贵吩咐领着宋槐去别屋里坐等当新娘。

    “宋小姐,请吧。”

    宋槐颔首,没有一丝挣扎,顺从地跟在两人身后走了,在门口时才止住步子,回眸看了始终无言的岑聿一眼。

    只一眼,她就收回目光,转身,裙角消失在岑聿眼里。

    那一眼,岑聿平静地想。

    她是在警告他,只给他半天时间,到了婚礼他还没办好,那谁都别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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