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早早散了场。

    池晚走前,觉得桂花酿十分好喝,顺带拿了一壶带走。

    走出几步,刚要拐回客栈的方向,燕忱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不解地看着他,他的手却有些颤抖,强硬地拉着她朝另一边走去。这里的居民都因恐惧早早闭了门,所到之处,空无一人,唯有惨白的月光照在青石板路上。

    他们一路走,走到青野驿那处高大的城门外,才停下。

    除了偶尔有一两声犬吠,寒风瑟瑟吹过,这个世界像没有任何生灵一样。夜似乎被浓厚的墨水覆盖,那城墙那样高大、冰冷,似乎下一刻便要倾塌,这压抑的氛围让她忍不住心慌。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她问。

    他回过了头,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的,里面没有任何光:“青野驿十里之外,有一个小村落,名字叫胡家村。现在那里成了一片废墟,因为人都死在一场瘟疫中。城主说他见过我,他说的没错。”

    他的声音很低很稳,但她依然从里面听出了一种几乎快要崩溃的破碎,她知道他在剖析自己的过去来给她看,但那些一定是不可承受的沉重。

    燕忱还在说:“你不想知道我过去都发生过什么吗?我讲给你听。”

    她太了解燕忱了,他习惯把自己的讥笑、嘲讽、尖锐表现出来,却将难过和伤怀埋藏的那么深。

    他要对她说这些,就相当于把埋藏最深处的那些东西翻出来。

    这样就像往他的心口刺了一刀。

    池晚面露不忍:“我不想听。”

    “我必须要说,”燕忱声音低哑,“我不想让你以后才发现……我是一个卑劣的骗子。”

    “跟了一路,出来吧。”

    他侧头,看向城墙的墙角处。

    那里慢吞吞地挪出来一个人,正是城主,他叹了口气,道:“我不敢相信,真的是你。你的样貌与幼时变化很大,直到看到那把剑,我才确认。”

    他与燕忱并不相识,只不过是那些年的一个看客罢了。他记得燕忱,燕忱却不记得他。

    若见现在的城主,第一眼便觉得他是个极具涵养、整洁大方的人,但多年前,他只是青野驿附近的一名乞丐。

    那几年,燕慕风与许星觅结为眷侣,云游四海,体会人间百态后,依然如胶似漆。他们在人间四处行走,一路除妖卫道,路途中,许星觅有了身孕,诞下一名男婴,他们为他取名为燕忱。

    他们将燕忱视为最珍贵的宝贝,教他行走人世间的道理,想要将他教导成一个端方的君子。

    剑宗内的弟子从小便开始修行,但燕忱却没有。他们觉得这样太辛苦,宁愿他做一个无为且愉快的人,也不愿意他和那些弟子一样。

    他们后来来到了青野驿一带,听闻十里外的胡家村整日不得安宁,燕许二人前去,捉住了几名作乱的魔修。

    魔修可吸取已死之人的修为,高级魔修吸食魔修的修为,低级魔修敌不过其他的魔修,再不济通过普通人也能涨一些可怜的修为。这几名魔修杀了手无寸铁的胡家村几人,来助长修为。

    燕许二人擒住他们以后,当场取了他们的性命。

    那以后,胡家村便没有人再被杀害了。他们每到一个地方,解决了祸乱以后,都习惯在那边多住一段时间,保证此地永久安宁,胡家村也是一样。

    但死去的魔修同伙打算报复。

    燕许二人一向谨慎,却服用了有问题的食物,修为有损,不敌魔修。

    他们只来得及将燕忱藏到马厩的角落中,身上堆满了厚厚的粮草,施加一个定身咒。

    透过粮草的缝隙,燕忱看见了他的父母是怎样被魔修杀害的。

    在那之前,燕忱甚至都不太理解,死亡是什么意思。

    但这个时候,他明白了。原本会对他温温柔柔笑着的两个人,再也不会动了。

    偌大一个世间,他失去了来路,也失去了归途。

    魔修听闻家里有个小孩子,转了几圈没有找到,只能放弃。他们开始商量起怎么处置这两具可恶的尸体。

    有一人提议:“这娘们姿容着实不错,要不然……?”

    “呸,算了,孩子都生过了!”另一个人嫌恶道,“还是个尸体,一点反应都没有,你知道老子不喜欢这种!”

    “那你说怎么办?”

    “把他们尸体挂城墙上,暴晒几天,让这附近的人都知看一看,老子看谁还敢找修道的帮他们出头!”

    “啧,这俩人不是号称什么、什么玄泽仙尊、什么云……云溪仙尊么?还不是这么容易死到我手上!”

    “行了,没有那胡家老太太帮忙,你能杀得死他们?”

    血流似河一样,流到燕忱的眼前。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以前父母都会温柔地捂住他的双眼。

    他睁大着双眼,不知作何反应,在定身符的作用下幼小的身躯仍在剧烈颤抖着。

    他就这样听着,他们在商讨如何处理父母的尸体。他们提出了一条又一条惨无人道的方案,随即带着尸体走了。

    三日后的清晨,天空泛着青白,他身上的定身咒才解开。

    他拨开粮草,地上的血液早已干涸,和泥土混合在一起黑红一片。尸体不在这里,只剩下一把扶梦剑。

    那一年,燕忱五岁。

    青野驿一带常年有一群乞丐,年纪都不大,里面有一个叫小竹子的,十一二岁左右,长得高高瘦瘦,像个竹竿。那时谁也没想到,他会是多年后青野驿的城主。

    小竹子要饭到城门那里,正巧看到抱着剑走来的燕忱。

    那样小的一个小孩,长相穿着一看便是哪家的小公子,但是身上头上都带着草杆,脸上也有几道污痕,有些狼狈。

    他盯着高高的城墙上,眼泪登时便涌了出来。

    小竹子顺着他的视线往城墙上一瞧,吓得脸都白了。城墙上挂着两具尸体,长相惊为天人,现在却是皮肤青白,脖子上有深可见骨的刀口。

    听闻最近不太平,但……这也太骇人了。

    小燕忱抱着剑跑过去,想用剑割断绳子,将尸体放下来,但他太过矮小,够不到。

    他只能去求围观的人、路过的人,但没有人敢帮他。

    求助过数十人,无一人帮助他。见到他以后,都迅速跑远。

    日头渐渐升起,经过这几日的暴晒,尸体已经不成样子,皮肉都掀起来,碎裂成小块,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

    最后,小小的孩童举起了剑,指向过路的人。那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剑尖不断颤抖着,就像他内心的恐惧一样,却锋利到眨眼间削下一绺路人的头发。这样的威胁,成功胁迫到一个路人,将燕许二人的尸体放下来。

    燕忱接过池晚手中的桂花酿,仰头饮了个干净。

    他笑着看向池晚:“那是这个世道,教会我的第一个道理。”

    弱者的哀求换不来任何的帮助,而将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就能让他们乖乖听话。即使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幼童,他们依然会忌惮他手中的剑。

    他也不会像他的父母那样愚蠢,帮助过的人反而成为谋害他们的帮凶,好心换不回善果。

    父母去世后,他又在青野驿生活了几年。他流落街头,却不屑于和小竹子那群人一起搭帮结伙沿街乞讨。

    胡家村那些害了他父母的人仍好好活着。

    他们凭什么好好活着?

    那时,民间流行起很严重的瘟疫,死伤无数,凡染上瘟疫的人,都会皮肤起红疹,逐渐蔓延全身,渐渐化脓,腐烂,整个人散发出恶臭的味道,直到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肉,就会死去。

    瘟疫经过的地方,严重的都会封城。

    离青野驿最近的城镇,也有了瘟疫,人心惶惶。

    而燕忱这颗父母努力护佑的苗子,也在浸染过仇恨,见识过人性以后,渐渐长歪了。

    他要复仇。

    他记得害了他父母的胡家人是谁,他记得那两个魔修的脸,他一定会找到他们,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而他自己,无所谓了。

    似乎他活着,只是有这一种使命。在这样恶臭的人间,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去了最近的有瘟疫的城市,城中在焚烧尸体,他们用过的东西则放在一旁,等着烧毁。

    那些处理遗物和尸体的人,手中都拿着棍子,不敢直接碰这些东西,碰上了便是死。

    他趁其不备,从中偷走了一件衣服,没有一丝犹豫。

    粗粝的麻布料摩擦着他的手,上面还沾染着血污和脓液。

    那件衣服,被扔在胡家村的门前。果然,胡家村这些人,隔日身上便开始长红疹,越来越严重。他们给城中的医师下跪,求他们过去,医师都避而远之。

    没过几天,这些人便死了。

    消息传进城中的时候,燕忱正在墙角坐着。

    “天呐,胡家村那头也有瘟疫了,全都死光了,这不得马上传到咱们这边吗?”

    “要不然赶紧收拾东西跑吧,跑到没人的地方去!”

    燕忱听着,唇角扯出一丝不屑的笑。

    人命当真如此脆弱。当年他们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给他的父母下药,而他的父母未曾对这些人设防,才导致他们失去大部分的灵力,惨被魔修杀害。

    若胡家人被威胁时,将这件事告知他父母,又怎可能无法从魔修手中保下他们?

    出卖救命恩人,才得苟活几年。

    如今,一件衣服就要了他们的命。

    他翻开自己的袖子瞧了瞧,倒是还没有长红疹。

    啧,真慢呐……

    也许他许久不曾吃东西,引起了摊贩的注意,一个馒头扔在他脚下。

    他瞥了一眼,道:“不吃。”

    “不吃干嘛呢?”

    他百无聊赖地看了一眼天:“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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