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真见冯让清来了,脸上的雀跃表情怎么也藏不住。他几乎要从床上跳下来,不过冯让清三步并两步地走上来按住了他的肩膀,“别激动。”

    “我刚才表现还可以?”储真轻问。

    他眨巴着眼睛,仰着头看着冯让清,像是讨赏的孩子。分明刚才还懊丧自己的表现不佳,现在竟然摇起尾巴来了。

    小文一副被秀到了的表情,悄然离开了病房。

    冯让清抓着储真的手,见他的双手被纱布缠绕,一时间想说话却说不出,只是点了点头,弯腰下去,在储真的手腕处蹭了蹭。

    “你倒是能逞强。”

    或许是她说话的语调太沉,储真竟然发现她的情绪低落,自己也低下头挨着冯让清,张开双臂示意她躺到床上来。

    两个人复又躺在一起,一天折腾,此时夜幕也降临。窗外的夜色被霓虹灯光分割,他们俩的呼吸渐渐一致,沉默却以几何倍延长。

    越不说,越不知该怎么说了。

    冯让清侧过脸看着储真的侧脸,她伸出手指点在储真的下颌上,一路往下,最后落在锁骨处。见对方痒得缩起来,她心满意足地窝在储真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非要逗逗他,自己才舒坦。

    就当储真以为冯让清睡着了,忽又听见她的声音从自己臂弯中传出来,闷声闷气地问,“你是什么时候被抓到组织里去的?”

    这个“抓”字就很有意思。

    储真只答:“大概一年前,我苏醒过来,我的记忆也从那里开始。”

    “哦。”

    一年。那应该不是他了。

    人体零件项目叫停是在三年前,其间这两年,如果不是奇迹,该是活不下来的。

    冯让清心里思索着,意料之中的,这答案与她设想的不同。

    来病房前,她和张逸云聊起三年前那个鲜为人知却规模宏大的人体零件项目,那是由环境调查署牵头,生物中心出力合作的项目。寄希望于利用远渡星系勘探并挖掘的新材料研制出对深渊辐射免疫的器官,将人类自身进行改造。

    也就是在三年前,常明辉的资源公司从第六星球的一个130米深度的坑中挖掘出了一种全新的材料,他们将其命名为1482号陨钢。

    后由冯让清主持了那场移植手术。

    她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知道差点丧命于一场连环车祸,身体撕裂,面目全非。

    冯让清做完移植手术后退下手术台,看见手术室内自己的同僚正在为移植者做四肢的缝合术。

    那时夜半三更,所有人都累坏了。移植者被送入监护室,在那里做最后的监测。如果没有出现致死的排异反应,那么就可以进入下一步辐射对抗测试了。

    冯让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休息,睡梦浮沉间,她听见窗外传来异响。

    起先她没想醒,只是迷迷糊糊地骂了两句,后来这动静越来越大,甚至从监护室的方向传来了护士的尖叫。

    凌乱的脚步在走廊上沉重且快速地响起,冰冷的瓷砖墙面反射声音的回响在这个空荡的走廊里盘旋。

    冯让清的办公室房门被敲响,她翻身从折叠休息床上下来,还没走到门口,那脆弱的木门就被人撞开了。五个举着长柄机枪,身穿制服,看不出性别的人,在面具背后,用枪口对准冯让清的眉心。

    “不准动!”那人高喊。

    从走廊的末端传来枪响。

    冯让清举起双臂,顺从地蹲在角落里,任由这群闯入者在她的办公室里翻箱倒柜,搞得一团乱。她把头埋在双膝中,心跳得飞快,那一刻,她怕死的情绪到达了顶点。

    “不在这里。”闯入者之一转过身对着冯让清,质问她,“手术报告在哪里?”

    没等冯让清抬头,窗户“啪”地爆裂开来。从外部射入五颗子弹,弹弹击中闯入者的太阳穴,弹弹毙命。

    冯让清往窗外跑去,她的双臂撑在窗台上,看见空中离他三米距离的地方,由一台吊机牵着细细的钢缆,缆绳上则吊着一个人。

    “让开!”那人咆哮,黑夜下看不清脸。

    但冯让清还是立刻认出来了,“唐铭凯!”

    只见唐铭凯在空中荡了两下,借着惯性从窗口飞进来,站在窗边的冯让清来不及躲闪,差点被他撞到一旁的档案柜上。

    冯让清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艰难地想去跟上唐铭凯的脚步,却无可奈何。眼前他穿过那扇残破的木门,从走廊来到监护室。

    走廊尽头,他的同事瑟缩在一起,有的已经晕过去了,有的看见唐铭凯,立刻如看见救命稻草一般爬伏过去。唐铭凯却是一个眼神也没给,径直走进监护室里。

    那个移植者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的管子几乎要把他本就脆弱纤细的身体全部挡住了。与其说是他的身上插满了这些管子,倒不如说,他的身体不过是这些先进的大型机器的连接件罢了。

    唐铭凯站在床边,抿着唇,眼睛看向检测仪上跳动的曲线。

    冯让清这才到了门口。她沉声问,“你要做什么?”

    唐铭凯说,“我要带走他。”

    “他这个样子,只要离开,就会立刻死亡。”

    “我有办法。”

    “唐铭凯!”冯让清扑上去,她一下子软下来,今夜的折磨让他浑身疼得厉害,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再伸手放到眼前看,才发现那水流般的感觉,正是自己的鲜血。

    她顾不上那么多,几乎是歪倒在地上,两只手抓着唐铭凯的大腿,从来没有那么卑微地恳求过,“把他留下来。”

    “为什么?”唐铭凯蹲下来,他捏着冯让清的下巴,“你还没这么求过我。”

    冯让清的身体因为失血急速失温,她浑身抖得如同筛子,牙齿打颤,磕磕巴巴地说:“他是我的病人,我要对他负责。”

    “不。”唐铭凯摇头,他看着冯让清的眼睛,穿透了这双眼睛,看到他们的曾经,年少时的他们——亲密无间的朋友,他自认为自己懂她的。

    “不要让我恨你。”冯让清厉声喝道,“我会恨你。”

    “冯,这个人换不来你妈妈的消息。”唐铭凯无情地望着她,将冯让清甩到一边。

    “后来唐铭凯就把那个人带走了。等我从医院醒来后,原实验楼被一把火烧得殆尽,我的手稿自然也不翼而飞。”冯让清自己眼中的迷惘转瞬即逝。

    这是一段不算美好的回忆,每次想起,她都唾弃那个废物一样的自己。

    张逸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不,其实他说的那句话有打击到我,毕竟我当时为了找妈妈已经快要疯了。只是在那个情况下,我顾不上去思考我要这么做到底是什么原因,仅仅靠着下意识冲了上去。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如果唐铭凯把他带走了,那我就完了。”

    “完了?”

    “在那之后,我被禁止实验近两年,也就是一年前,才重新进入黎明号的项目。”冯让清耸了耸肩,无奈道,“那两年里,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这么多年,我发了疯地,拼了命地工作,不就是为了往上爬,可以有更多的能力和渠道去寻找我母亲的下落?唐铭凯却将此断送了。”

    “不过。”她回忆道,“万幸的是,我有比之前更坚强一些。”

    她从张逸云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因为想到这件往事,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揣测,储真有没有可能就是当年的移植者呢?只是这个揣测未免有些荒唐了,所以她并不抱希望地问问。

    但是任何揣测一旦出现,一定有着相信它的部分,这部分即使在小,也足够她忐忑不安了。

    幸好不是。

    幸好?

    或许是她抱着一己私欲完成这个项目,而面对那个无辜者,自己的良心一直在被鞭挞吧。所以三年来,她从来没有勇气设想过面对那个人的情形。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已死去,自己该如何面对呢?

    冯让清在储真的怀里难得感到安稳,这些年,她总是用工作麻痹自己,不敢让情感坠落,那飘摇不安的心就像在疾风骤雨中早已被侵蚀。因为一旦去想,这颗心落在地面上,处处都是让她死去活来的陷阱。

    这是她在训练营中通过大量训练获得的条件反射。

    她把玩着储真的手指,因为被纱布包裹着,让储真的手看上去就像一个球,圆乎乎的,冯让清伸开手掌包住它,又放开,包住,放开,玩得不亦乐乎。

    她听见头顶传来储真的声音,嘶哑的,轻柔的,问她,“你呢?”

    “嗯?”

    “你是被抓进来的吗?”

    冯让清顿了一下,她轻声说,“嗯。”

    她的声音太轻了,轻到储真不得不屏住呼吸,不然心跳的声音会覆盖掉它。

    “那是我十四岁的时候……”

    时间过去太久,她有些记不得具体是谁了。总之,那天上午冯尧还照常在家里接打电话,到了中午,她就慌张地要出门去。临出门前,他叮嘱冯让清要一个人在家里好好的。

    等到晚上的时候,门铃被按响,外面的人却不是冯尧,而是一个身着黑西装的男人。他自称是冯尧的同事,小让清反问他,自己为什么在研究所没见过他呢?

    那人勾着唇和善地笑起来,“小朋友,我是你妈妈另一个单位的同事。”

    另一个单位?后来她知道这个单位的名字叫新星会,他们的成员是这个世界各行各业的精英大拿,他们的目标是筛选出最强者。至于筛选的目的,冯让清并不清楚。

    他们为了筛选,建造了一座地下训练营。

    来到训练营的第一天,冯让清第一个见的是心理医生,那个医生问过她一个问题,当时的场景并不严肃,只是随口的询问,他问:“见到了妈妈你要做什么呢?”

    当时,她有很多话从肚子里冒出来,全部堆在嘴巴里,拥挤着,扭曲着往外涌。但是最后她闭上了嘴巴,把这些话又咽下去。

    她不能确定这种随意的问询后面有没有别的深意。但是因为提到妈妈,冯让清还是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对方叹了口气,失望地摇摇头,然后走开了。但是这个问题在冯让清的心里留下了痕迹。

    后来在训练营的每个夜晚,她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着天花板,那个声音时不时会响起来。

    你见到她之后,想要做什么呢?

    她要问,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妈妈?

    那么之后呢?

    长久的思念让她的渴望变得模糊了,抽象了,她不再能想象具象化要做的事情。冯让清明确地知道,见面后要做的事有很多很多,未来真的相见后要做的事情如同庞大的冰山,而自己的渴望不过是微小的一角,她不敢想。

    大概过去半年,冯让清看上去在训练营已经很适应了,他们又问她这个问题:见到了妈妈你要做什么呢?

    在日复一日的精神训练后,她的反应变得冷静,“首先,我要先见到他。”

    对面的人突然笑了,短促的笑,带着讥诮的意味,他拍了拍手,为冯让清鼓掌,“聪明的孩子,不愧是冯的孩子,你会见到她的。但是你要听话。”

    于是她听话地考入科技大学的生物工程专业,毕业后进入人体零件项目实习,长达五年的工作让她从青涩走向成熟。

    她以为,项目的终点将是自己见到母亲的起点。

    她总是安慰自己,等待是漫长的,但是漫长的等待后,重逢才是最美好的。

    储真心疼地听着,这是冯让清第一次跟他分享自己的事情。他有幸窥见这个女博士内心隐秘的一角,也许是因为他们曾有着相似的经历。

    “我好像没有父母。”储真说,“我想这并不是失忆的缘故,因为其他的有些事物,我虽然忘记了,但总有下意识地反应。但是对父母的感觉,却是空白的。我分明知道思念他们应该感到伤心,但我的心里却没有感觉。”

    他低下头,忍不住亲吻了冯让清的额头。

    储真将冯让清牢牢地抱在怀中,“我现在开始会想自己过去的事情了,但是想不起来,我就会感到难过。”

    冯让清闭了闭眼,疲倦地说,“储真,你留在我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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