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郑子潇微微抬手,又藏回背后。

    他念“杀”字已经是家常便饭,总觉得这样的字眼污了孟湘湘一身洁白。

    脸上的茫然转瞬即逝,恰好被孟湘湘逮住,玩味半天。

    孟湘湘越来越觉得他像只乖巧的小狐狸,水灵可爱。

    她玩心大起,把叶子一片片摊开,“上面的字你看得懂吧?我勉强会写一点毛笔字。这是个许多人玩的游戏,现在就咱四个玩不成。等你哪天清闲了来书院,找那几个一同念书的小姐公子没下学的时候,咱们一起玩,我给你们当裁判。”

    郑子潇还看着那叶子上歪歪扭扭的字,写得豪迈过度,和孟湘湘的绣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愧出自一人之手。

    他记得以前,孟湘湘给夫子抄过帖子,一手大字笔力遒劲,颇具大家之风。

    “来不来啊?”孟湘湘趴干脆趴在窗台上,瘪着嘴,“怎么又不理人。”

    她不知道郑子潇是个敏锐的人,自己与曾经判若两人,已经让他起了疑心。

    “好。”

    郑子潇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扯回,似是而非间点点头,“没有不理人,我会去的。”

    他还特意解释自己没有不理人,逗得孟湘湘笑起来,越瞧他越觉得的可爱。

    与他那持剑肃杀的模样出现了一些反差,雨里撑着伞的郑子潇才算是生动。

    笑会传染,郑子潇不知道孟湘湘笑些什么,被她花枝乱颤的模样裹挟着,垂头也笑起来。

    孟湘湘托着下巴,语调绵软像是外面的柳叶,“你脾气真好。”

    “是小姐好说话。”

    世子一听又有得玩,脑子瞬间清醒了,“不用抽空,月底不就得喝喜酒吗,到时候跟那群阿兄阿姐们玩。”

    他胖乎乎的身子像是要飞起来,恨不得现在就飞出书院。

    郑子潇在一旁沉闷地唤了他一声,“殿下,不得无礼。”

    世子这才安生坐回去,冲孟湘湘笑得十分谄媚,“黎家哥哥娶媳妇,请了姹紫嫣红楼的厨子,湘湘阿姐去不去?”

    “哪个黎家?”

    孟湘湘捂着额头,延北这群勋贵她到现在一个也认不全,就认识个赖皮鬼世子。乍一听黎家,觉得耳熟,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郑子潇打量着她,低声提醒道:“城西的黎员外,做皇商的。”

    “哦……对,我记得。”

    其实还是没想起来。

    世子越说越亢奋,眉飞色舞道:“他家的园子我这半年就去过一次,可好玩了,在他家还能投壶。”

    孟湘湘答应着,眼神有意无意在郑子潇手指上瞟。

    他的手虽然清秀细长,有些个少年气,骨节分明,却不好看,上面布满茧子,还有些常年握剑的淤青。

    孟湘湘不禁幻想他到底用那双剑做些什么,他见过府里练功的弟弟,孟渝手上没有这种重的淤青。

    遐想连篇之下,间谍、刺客、密探这些全想了一圈,孟湘湘沉浸在幻想中无法自拔,没意识到自己盯着郑子潇的眼睛看了许久。

    郑子潇方转眼,被她目光纠缠住,握着伞的手微微发紧,他习惯性微皱的双眉逐渐舒展开,坦然地回望过去。

    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姑娘为什么不怕他,但他答应过不会躲。

    凝望之下,郑子潇忍不住想,在孟湘湘眼里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是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中倒映的那样,还是人后议论中的那样?

    “你听没听我说话啊?”

    世子晃了晃孟湘湘胳膊,孟湘湘这才有些木讷地移开眼。

    世子气鼓鼓地命令道:“小王跟你说,要你过几天陪小王去吃元宝酿。”

    “好啊。”孟湘湘莞尔一笑,点点头,再看向郑子潇时候,他已经背过身去。

    不偏不倚挡住了棵垂柳,显得他那挺拔的背影孤傲又刻意。

    这时候阿沉一把挎起小书箱,“小姐,我好像听到马车声,应当是来接咱们的。”

    孟湘湘颇为遗憾地点点头,“我得回家了,明天再玩。”

    许是坐久了,孟湘湘才站起身来,就觉得腿上的伤疤一阵疼。这是前几天在祠堂里面跟夫人拉扯磨出来的,古代的药比不上现代,好得慢,到现在才结了一层疤,恰好在膝盖骨的地方,一走路就折得生疼。

    站得太猛,孟湘湘一时吃痛,又跌坐了回去。

    阿沉连忙扶住她,用胳膊肘挡住了郑子潇隐隐伸出的手,“小姐可慢点,回去再重新上药吧?”

    “腿怎么伤着了?”

    郑子潇默默把手收回去,说完又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迫切,抿了抿双唇道:“外面地滑,小姐要小心。”

    孟湘湘叹了口气,在阿沉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跳出来,“我家夫人打的,那天在湖边同你说话……”

    再往下说就尴尬了,孟湘湘轻咳两声,“无妨,破了点皮,我家规矩严,常有的。”

    郑子潇紧皱着眉,目光只管盯着水莹莹的青石板地面,几次想伸手搀她一把,又觉男女授受不亲,太过唐突惊吓到她。

    常听说孟夫人治家严苛,没想到对女儿也下重手,竟然打出伤来。

    他一直觉得孟湘湘应当是孟家的掌上明珠,磕了个皮都要一家子心疼,而不是现在这样,大侠似的忍痛往前跳。

    “我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人,真不碍事。”孟湘湘叹了口气,对他正色道。

    她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蹦到他身边,“既然是因为湖边那次挨得罚,你撑着伞送我上马车不过分吧?”

    她是吃准郑子潇有礼有节,不会拒绝。

    郑子潇果然点点头,嘱咐世子先在屋子里别乱跑,仔细撑着伞迎孟湘湘。世子乐得看现成的才子佳人,趴在窗户边只管让他们快走。

    雨滴砸落了几枚不知名的小花,满地的脆弱衬托下,倒显得孟湘湘娇弱可怜。

    孟湘湘深吸一口气,“其实你不要心里太有负罪感,夫人只是罚我,再多的苦我也吃过,都是小事情。”

    郑子潇掌着伞,负罪感这个词他是第一次听,初觉新鲜,越品越觉得精准。

    抬眼间,又恰好撞上姑娘的目光,干净澄澈的双眼没有之前笑意,反而多了些坚决。

    “之前考试的时候,下了大雪,我找不到车回去,在校门口淋成了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辆,被一同打车的路人抢去。最后回到宾馆……我是说驿站,人都冻成了冰块,浑身麻木了。”

    说着说着,孟湘湘才想起来郑子潇是古人,不懂艺考辛酸的。她伸手接了一手雨水,又随手甩掉,“听我说这些,你不会觉得我是中邪了的怪人吧?”

    郑子潇浅笑道:“不会。小姐小心石阶。”

    他端着伞的背影,是阿沉看了都要赞叹的谨慎,怕损孟湘湘名节,保持着遥远的分寸;又怕孟湘湘淋着雨,油纸伞端正遮着,没让她湿一点衣裳。

    到最后自己那身青色的羿射服,再一次湿透了。

    “延北风雪大,小姐要记得多穿衣裳。不能为了好看冻伤自己。”他想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

    花浊的小姐们冬日也要打扮的花枝招展,一边烧着火瑟瑟发抖地取暖,一边穿单衣。

    孟湘湘说:“美丽‘冻’人嘛。”

    “美丽动人?”

    “冰冻的冻,谐音梗要扣钱吗?”

    她常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穆王爷那句古灵精怪是很贴切。

    阿沉只怕小姐疯话越说越多,殷殷切切道:“小姐可别乱说话了,再这样以前累积的好名声都没了。”

    “我以前什么名声?”

    “夫子说你才貌双绝,颇具大家之风,是典范。”阿沉嘴里的怨念尤深。

    以往的孟湘湘,是大家闺秀的典范,满延北城提起来都要赞不绝口的。

    马车近在眼前,郑子潇轻轻扶住车架,孟湘湘提起裙摆钻了进去。

    “孟小姐只需要是孟小姐,如果一定想成为大家闺秀的典范,小姐现在也做得很好。”

    他忽然趁孟湘湘上车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夸得孟湘湘十分不好意思起来了。

    单说书院念书这几天,她教书院其他家小姐公子们打牌,下跳棋,玩狼人杀,把那些桌游全搬来了,整个书院洋溢着不思进取的气息,气得夫子想到来讲学就头疼。

    跟大家闺秀之典范肯定没什么关系。

    孟湘湘摆出典范才会有的微笑,撩开帘子探头冲着郑子潇说:“谢谢你,你也是……延北好男儿的典范!再见。”

    马车又顶着风雨晃晃悠悠走了,孟湘湘不知道郑子潇什么神情,还坐在车里回味着。

    阿沉见她自顾自笑个没完,撅着嘴抱怨道:“小姐都笑得没形了。”

    “你不觉得我是个端庄优雅的大家闺秀吗?”孟湘湘仔细捋了把鬓角。

    阿沉嘴角抽了抽,“郑公子可真会说笑……”

    深夜的时候,孟湘湘还因为这句大家闺秀的典范感到心旷神怡,以至于她睡得格外香甜。

    雨连下了几天,才渐渐停了,只道是延北天气古怪,气候苦寒。

    一时间冷得像是要将人窒息,几个工人想要站直都困难。

    领头的乌伯达也觉得寒冷难忍,气都喘不顺畅,艰难地爬上了竹制的汲水车。他扯开嗓子刚要大喊,先被一口寒气呛住,咳嗽半天才吐出第一句话,“今天人都齐了了吗?”

    实在是太黑,他又不敢掌灯,怕惊醒其他熟睡的工匠。乌伯达只能模糊着扫视一圈,差不多算上自己是十八个,他才缩着身子爬下来,对冉恩道:“冉大人,齐了。”

    冉恩抖了抖衣摆上的泥,“齐了开工。”

    这十八个人便徐徐进了巷道,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大动静,十分磕碜地开始作业。

    冉恩就坐在巷道外,今夜无风,但他还是冷得鼻涕眼泪一起流。

    他摸摸腰间的官符,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冉恩觉得脖子又酸又疼,隐约间看到乌伯达晃着身子走了出来。

    他头上束了块白汗巾,遥遥望去像个鬼魂,冉恩甩了甩手,不耐烦道:“什么事?”

    “大人,不能再凿了。盐壁有些薄,再凿怕是要出事。”

    乌伯达语气里带着焦躁,冉恩说好的炭火没批给他,现在又连夜采盐熬盐,倒春寒的摧残下,他们十几个匠人都有些受不住。

    冉恩听了心里也隐隐发紧,思虑片刻问道:“一点也凿不得吗?”

    “那倒也不是……”

    “那就继续凿,我给你们加钱,月底前把新盐补齐。”

    “大人,这是要命的……”乌伯达不肯回巷道,继续说道:“别说工钱了,我们的炭火还没下下来。”

    他话音刚落,冉恩一脚踢在他小腿上,“混账!你以为本官是商贾小贩吗?本官是延北金曹,今日你们不挖就是违抗官命,就是违背圣上!没空跟你讨价还价,让你凿你就凿。”

    乌伯达连忙跪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大人,盐井垮了,私盐黑市的事情就败露了!”

    冉恩忙捂住他的嘴,没想到乌伯达脸上都是泥,沾了冉恩一手。他只能强忍着恶心捏住乌伯达的下颚骨,“这件事声张出去,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乌伯达瞪大了双眼,有力气却使不上来。

    “你以为我会有事吗,我有袁大人作保。我是士人,和你这样的草莽匹夫不一样。你敢声张,第一个死的就是你,哦对,还有你的女人、孩子,你女儿叫乌珍儿是吗?你也不想她这个年纪就出现在花楼吧?”

    “你……”

    冉恩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拆下洁白的汗巾把手擦了个干净,“回去继续挖,就差一点新盐就补齐全了,我就不信这么多年的巷道,偏在今日塌。”

    他清理干净泥点子,把汗巾随手一扔。

    行走的时候感叹,自己还是士人洁净的双手,是要读圣贤书的,一点都脏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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