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儋忽然觉得,他的头发有些疼。

    上次与孟湘湘抛下身份扭打,她薅了他那头风雅青丝,到现在再见这张珠圆玉润的小脸,头皮还在隐隐作痛。

    恶气涌上心头,掩盖住弟弟抽泣的声音。

    他迈开腿,立在孟湘湘跟前,刚一抬手,孟湘湘立刻十分知礼道:“问中丞大人安。”

    “你倒是懂规矩了。”

    眼前的女子梳着长辫子,头顶簪了朵白花,十分幼态。

    姚儋微微勾唇,“但你也没完全懂。”

    他错身走到栏杆前,笑着说道:“孟小姐若是思念延北,大可以回家去,何必在花浊穿延北衣衫。”

    实则穿哪里的衣衫都一样,姚儋是在找茬。

    郑子潇神色变幻,刚要开口,孟湘湘已经朝前迈一步,躬身垂首道:“无论是花浊的衣衫,还是延北的,都是长陵的衣衫。”

    姚儋单挑一只眉,端详着面前伶牙俐齿的女子。

    “湘湘是长陵人,站在长陵国土内,穿长陵衣衫,并无不可。”

    “油嘴滑舌。”

    他今天受了一肚子闷气,眼见外面围观群众散去,干脆大步流星又走回孟湘湘跟前,胸膛抵着孟湘湘,硬是把她逼退一步。

    郑子潇忙把小姑娘挡在身后,“姚大人,众目睽睽之下,行事要有分寸。”

    “需要你提醒我?”

    鹧鸪山上的恶鬼,手染鲜血的刺客,对于姚儋来说都不重要。

    他对于郑子潇的敌意,来自于一种鄙夷。

    在鹧鸪山上听命于他人,被解救后还愿意自囚于穆王府,像是行尸走肉,没有自己的欲望,只懂一味效忠。

    这样的人又和狗有什么区别。

    姚儋眯起眼,双眉陡然舒展,突然从逼仄的氛围里察觉出一丝维护。

    “世子在延北半年,倒是方便郑公子谈弄风月了。”

    字眼并不肮脏,他还在努力维持自己虚假斯文的外表,即便是这样,郑子潇还是惊恐地意识到,自己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被他觉察出来。

    他垂眼,道:“不敢染指小姐,姚公子也不必玷污姑娘名节。”

    染指,玷污,用词让人心惊肉跳。

    这是孟湘湘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男女暧昧,你情我愿,良辰好景下美事一桩,怎能称得上玷污。

    姚儋嘴角下沉,点点头,像是赞同,更多的是讥讽。

    他拍了拍郑子潇的肩膀,“也是,污泥里能长出什么好苗呢,郑公子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甚好。”

    “姚儋,你少骂人。”

    世子站起身来,正要跟他对骂,却被孟湘湘按了回去。

    延北衣衫明艳,头发乌黑,衬得姑娘皮肤雪白,秀美动人。

    孟湘湘目光逐渐幽深,冷笑一声。

    “姚大人忒没文化。”

    “你说什么?”

    姚儋连带着姚仇,都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中丞大人快三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说没文化。素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沾俗世只拿笔墨的姚大公子,是书院的楷模,文人的典范。

    说他没文化比直接辱骂他更恶心一些。

    孟湘湘暗自磨了磨虎牙,“今夕是何年?”

    “你说什么?”

    又是一声,这次夹带上世子一起。

    郑子潇在背后低声说了句,“庆和二年,五月初三。”

    孟湘湘用胳膊肘轻顶他,朗声道:“中丞大人背过《爱莲说》吗?”

    想来姚儋真不是文盲,能官至中丞,文化水平不可能不如一个女高中毕业生,这时代还真的没有《爱莲说》。

    孟湘湘轻轻嗓,道:“听闻姚大人以斯文著称,却说人出身泥垢,这斯文吗?”

    “文人不说假话,实事求是而已。”

    “巧了,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

    姚儋讥笑着,摸摸下唇,“孟小姐久居延北,不想听听我们刺客大师是如何出淤泥的吗?”

    那一刹那,郑子潇感受到一种恐惧。

    像是有人割开他的皮肉,把那些沉疴烂账全翻出来。

    下意识的,他手摸上腰间的嘲春剑,冰凉的剑柄又将他神智扯回。

    压抑儿时的怨恨与戾气,是一门常年的修行,要用清醒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成为刀口舔血的疯子。

    他觉得眼睛发干,呼吸间身旁姑娘的少女气息,每一寸都滚烫热烈,像是天罗地网,让他诚惶诚恐。

    近乎放下自尊的悲哀,郑子潇心中恳求。

    他不愿说,不敢说。

    孟湘湘神情越发漠然,降到冰点,“不想听,一点也不想听。我不如姚大人才高八斗,但我知道,倘若郑子潇想说,他会亲口告诉我,不需要从姚大人口中知道。”

    “你不想知道,还是怕听到真相?”

    “君子慎独,姚大人谨言慎行,仕途才能长远。”

    世间自诩清流者,如过江之鲫,真能践行者却无一二。真正品格高尚的人时刻自检,不问出处。

    俗世吵闹,窗外僧人喧哗,人人都爱讲话,好话,赖话,话语流入街坊市井,成为了笑话。真相抖落出来,他珍视的君子皮囊,才是一场真正的荒唐笑话。

    唯独他身旁的姑娘,不在意任何笑话,尽管这笑话已经人尽皆知。

    而她只说维护他的话。

    直到马车悠悠行出朱雀大街,树影斑驳,郑子潇后背渗出丝丝苦汗。

    孟湘湘掀开帘子,“热吗?”

    他还有些恍惚,后知后觉胡乱应着。

    “上来坐?”

    世子抱怨茶果子被打,又去排队买新的,正好空出个座位。

    但他总是不肯的。

    郑子潇微微颔首,委婉拒绝了。

    路过千蓝阁,僧侣与福川的传教法师吵嘴,顺带着又拥挤起来,马车震颤了一下,趴在车窗边的孟湘湘慌乱伸出手,扯住郑子潇青色的阔袖。

    男子总是臂膀宽阔结实,浑身温热,姑娘身形娇瘦,手指冰凉。

    她发现郑子潇喜欢穿青色。

    清冷如松,琼枝玉树。

    “小姐别怕。”

    凉意渗透过来,郑子潇顺势抓住她,后知后觉中,眼底的惶恐尽显。

    孟湘湘有些错愕。

    他想收回手,又被她捉回去。

    姑娘指甲上透着圆润的光泽,干净纯洁。

    郑子潇喘出口气,尽量显得没那么局促,“小姐,我……”

    “为什么要说玷污?”

    她问的是茶楼那句话。

    郑子潇不敢在对视,目光落在远处,“小姐是金枝玉叶,与我不同。”

    “我记得你说你不是穆王义子,但也是读书习武样样精通,难道差的只是一个义子名号?”

    各种缘由,难以诉说,郑子潇只能沉默。

    孟湘湘仍固执地用小指勾着他的手,“离开茶楼时候,姚儋在我耳边说了句话,你猜他说的什么?”

    她看着郑子潇轮廓分明的侧脸,心里发堵,带着怨怼道:“他说他真想打我一巴掌,可他不能。”

    “他不敢。”郑子潇骤然抬头,手指突然回勾。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郑子潇,我有许多缺点,我不爱学习,有点拖延症,贪玩,嘴上不饶人,还有小脾气。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为人清高,你知道吗,姚儋当时离我很近,他每说一句话我都不耻。”

    她愈发恳切,带着郑子潇的手指一把攥在手心,像是要用这片温热的手掌烘暖自己冰凉的指节。

    还有异世漂泊下冰凉的心境。

    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接纳穿越后的身份,孟湘湘格外不能接纳。

    她没察觉自己声音颤得厉害,“郑子潇,黎府大婚,你上次也没揭穿我。”

    各藏秘密,谁却都不敢说出口,打破现在暧昧的平衡。

    他笑得有些凄惨,视线在那二人紧握的手上缠绕。

    孟湘湘道:“我才是最不磊落的人,一定要说玷污的话,我更合适。”

    气氛有些低沉,但爱情悍匪总是明快的,到了王府,又抓起郑子潇的手腕,去小厨房给他煮吃食。

    这次煮的饺子。

    一人负责生火擀面皮,一人负责调馅包出个形。

    蝉声初鸣,饺子出锅的时候给人眼前蒙上层水雾,他们避开侍候的婢子,躲在灶台边上吃。

    他发现她不似寻常小姐,没有一点架子。

    郑子潇忽然想,往后的岁月也应当这么过。

    隔日,鸡鸣三声,姚仇骑着他的白马,身穿中郎将墨蓝官服,围着花浊跑了整整三圈。

    他一边跑一边喊话,引得路人笑个不停。

    长发高束在脑后摇曳,他说:“我错了,我不该当众戏弄孟小姐。”

    院子里,孟湘湘又开始罚跪。

    夫人绕着她走了一圈,看她宁死不改的模样,突觉有些好笑。

    “我该说你什么好,一进城先招惹上中郎将,今早人家围着花浊跑马,还专门点你的名字。”

    正说着,马蹄声急切传过,又是姚仇大呼小叫的声音。

    孟湘湘笑得身形乱晃,跪着的双膝都不那么酸了。

    夫人用指头恶狠狠戳了她一下,道:“你还笑?”

    “他自己要跑马,你让他来跪着,找我做什么?”

    夫人突然觉得有些蹊跷。

    她几步走近了孟湘湘,仔细看她那倔强的双眸,“你跟中郎将难道私下……”

    孟湘湘连忙摆手,“没有的事,你也说了姑娘家名节重要,咱们书香门第,清流世家,我身为大家闺秀,延北楷模,怎么能随意跟男子攀扯。”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认为,姚家老大更适合你些。”

    “谁?”

    有那么一刻,孟湘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婢女搬了把椅子,夫人坐上去,手里捏着茶杯盖,碰撞出清脆声响。

    夫人道:“兰台御史中丞,姚儋。”

    “你疯了?”

    “姚大公子为人斯文风雅,又是兰台御史,嫁过去你也不需要在延北过苦日子,花浊是个暖和地方……”

    “我取暖就不能抱着炉子吗?”

    夫人越发看不透孟湘湘,手上动作也停了,“你不愿意?”

    她发现孟湘湘的神情有些悲怆,像是……

    视死如归。

    “姚儋是青年才俊,给你选这个亲事不亏待你。”

    “他讨厌我都来不及。”

    “湘湘,姚儋的父亲叫姚亭,是光禄卿。”

    孟湘湘有些不解道:“所以呢,你觉得他们会稀罕侯府的名号?”

    夫语气愈发讳莫如深,轻轻摇头,“今早,光禄卿大人辞官了。”

    命运的丝线突然抽紧,这根线上的钉珠孟湘湘感觉,自己开始被推着走。

    走到哪里,并不能任由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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