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燥热,溽暑蒸人。

    隔着一大片温热空气,站在院墙外,孟湘湘就听到了笛声。

    婉转悠扬,可见吹笛之人心情不错。

    她先敲敲门,才推门而入,却没看到吹笛人的踪影。

    院中有棵香樟树,绿影葱茏间,循着笛音往上看,郑子潇正坐在树杈间吹笛子。

    玉笛飞声,颇有江湖快意。

    听到声响,笛音暂且停下,郑子潇撑着身体,翻身从树上跳下来。

    许是伤没好全,落地的时候他身子微不可察地歪了下。

    轻轻掸掉袖口上的土,郑子潇说道:“你来了,恰好王爷送了碗补汤,我多给你留一碗,现在还热。”

    孟湘湘瞪着他,“好全没有,就往树上跑。”

    “大体上没事了。”

    实则不然,休息许久,其他地方都是皮肉伤,少年人愈合快,偏偏左肩上的伤刁钻,只要一动还会疼痛不止。

    他说着,眉眼还有柔和的笑意,驱散燥热,让人觉得清爽。

    孟湘湘坐在石桌前,看他从屋里端出碗金黄的汤来。

    碗勺碰撞,他把汤摆在孟湘湘面前道:“最近你好像一直在咳嗽,多喝些。”

    古人汤水做得讲究,大补是真的大补,好喝也是真的好喝。

    蓝花瓷勺搅了半天,孟湘湘品一口,品出些梨味。

    她突然抬眼看着郑子潇,对方坐在他面前,看她喝汤,一丝不苟。

    郑子潇身上的伤多是皮肉伤,但他并没有咳嗽的症状,雪梨止咳,应该是他特意嘱咐加的。

    他对人的好简单朴实,没有那些海誓山盟,总是自己有的,分她一半,自己有得少,便全都给她。

    “你真好。”

    微微发甜的汤水在嘴里扩散开,看到他手中的玉笛,孟湘湘不禁笑了,“第一次见你吹笛子,吹得还挺好听。”

    “王爷教的,他说世家子弟弹琴弄赋太俗,笛子才算是快意。”

    “倒是像王爷会说的话。你吹得动人,可惜我不会跳舞,太不衬景了。”

    小姑娘眼皮干净工整,声若银铃,天真烂漫。

    郑子潇瞧了半天,从光洁的额角往下看去,视线落到珠圆玉润的红唇上。许是因为暑热,微微泛白,倒也有脆弱感的美。

    再想下去,又想到那日的亲吻缠绵,他发现自己已经贪念四起,连忙移开眼掩饰。

    “湘湘甩甩袖子都好看。”

    他干涩地说。

    孟湘湘笑起来,“怎么甩,这么甩吗?”

    花浊袖宽,孟湘湘回忆起现代时期小时候学过的丁点舞技,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兰花指。

    又把郑子潇逗得憋笑。

    她这才心满意足,勺子舀起一块梨,正要吃下去,突然胸口发痒,又止不住咳起来。

    这次咳嗽尤为厉害,整个人坐在石凳上身形都有些不稳,脸上也开始浮起艰难的热红。

    郑子潇忙捋着她的脊背帮她顺气。

    孟湘湘摆摆手,避开他,喉管抽搐半天,疼得厉害,竟然咳出一股血腥味。

    她赶忙压下去,半天才喘息着道:“呛风了,不碍的。”

    只是气息顺了,她仍然觉得头脑发涨。

    这种感觉从她今早起床就开始,她还以为是噩梦导致,不想一直延续到现在。

    再抬眼,才看到身旁人双眉紧皱。

    “湘湘,你这个咳嗽,不太对劲。”

    “哪有,可能是出去玩闹着嗓子了,你别乱想。“

    怕郑子潇忧心,她连忙喝口汤,转了个话题,“今天有件好玩的事。因为姚儋打你,王爷去跟圣上告状,圣上便罚他黄门杖责二十,杖完又让他跪在兰台大门口,估计现在还在跪着呢。”

    郑子潇敛眉,“圣上素来重视兰台,怎么会轻易答应王爷?”

    “听说王爷在玿阳殿争了三天,最后圣上让步了。”

    发现他神色变化,孟湘湘便劝慰道:“虽然你总说自己不是他的义子,可我见,他把你当作亲生儿子看。”

    郑子潇看着手中的乳白玉笛,“我知道,但我不能给他添麻烦。”

    “这怎么会,你一直帮他许多。”

    “还不够。”

    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多年教养庇护之情。

    他总背负许多,赎不清,还不够,一点点催折心神。越是想要向善,越是举步维艰。

    可其实他自己也才十九有余,还是个少年人。

    孟湘湘把手盖在他手背上,道:“其实长辈更希望孩子幸福快乐,你快快乐乐的,王爷就快快乐乐的。”

    她另一只手撑着微微作痛的头,端详郑子潇漂亮的眉眼,“你要学会享受人生,活在当下,明白吗?”

    “湘湘,谢谢你。”

    “是我要谢谢你,母单十多载,男朋友这么好看。”

    她说的话多半又是郑子潇听不懂的,但郑子潇也不会刨根问底,只管含笑不语。

    阳光在眼前分解成斑驳的光斑,孟湘湘挤挤眼,把汤喝尽。

    院外又传来脚步声,估摸着是阿沉来喊她,她便拍拍郑子潇的手背道:“我今天要和佟家姐姐出去玩,你不要到处走,也不要上树,安心躺回去休息,记得没有?”

    说完,她又耸耸鼻子,“别被我抓到你偷偷乱跑。”

    郑子潇被她这模样逗笑,故意端着说:“谨记小姐教诲。”

    阿沉站在门边,催促道:“小姐,王少夫人等在门口了。”

    “来了来了。”

    孟湘湘答应着,站起身就往门口走,才走两步,忽然觉得眼前一晕。

    为了掩饰,她忙装作没事,转身对郑子潇补一句,“那小姐我走啦,郑公子好好养伤。”

    对方躬身拱手,形若寒霜冻雪里的小松。

    背过身,孟湘湘心里仍是沉甸甸的。

    噩梦循环,最为伤神。

    她总隔三岔五梦到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有圆净的毒茶,亦有回不去的家。她不想把这些无端生出的恐惧告诉郑子潇,也不想在他面显得自己娇弱。

    没想到身体先熬不住,头晕脑胀起来。

    好像所有她想做的事,因为自己顾虑太多,卡在这个尴尬的节点。这或许是她性格里的缺点,但她躲不掉。

    佟知悦在王府门口等她,一见她来了,先是眉开眼笑。

    见佟知悦婚后能笑得这般灿烂,孟湘湘忽然安心起来。

    “终于能见你了,新媳妇不能到处走,你别怪我冷落你。”佟知悦牵起她的手,笑道。

    孟湘湘自然不会怨她,“怎么样,王奇希没欺负你吧?”

    “他们不敢,到底是做商人的,忌惮我母家身份,对我都很好。我夫君他……”

    话到后面,她脸挂上抹羞红,“不能从他人口中识人,大婚后我才明白这点。我夫君待我甚好。”

    孟湘湘八卦之心四起,突然拉着她,避开一边的阿沉和有吉,悄声问,“快快快,我没结过婚,跟我讲讲,怎么个好法?”

    今日天好,街上人也多,二人干脆不坐马车,散步似的慢慢聊。

    佟知悦害羞地低下头,“他会每日赠我鲜花。”

    “还有呢?”

    “还会赠我钗子。”

    她顺手扶了把发髻,孟湘湘才看到她头上漂亮的玉簪,清雅别致。

    孟湘湘打趣道:“倒是会投其所好,你喜欢玉,他就送你玉。”

    “是啊,他也不妨碍我雕玉,只是不能像以前那样去师傅店里做工了。我也知足,旁人家的新媳妇哪有我这样快活。”

    二人停在一家卖镯子的摊前,佟知悦拾起枚玉镯,好似想起什么,突然附在孟湘湘耳边问道:“你有听我劝吗?”

    说的是郑子潇的事情。

    孟湘湘抿起嘴,“没有,你也知道,我最固执了。”

    “你可要小心,姨母不会轻易让你嫁与她。”

    “是啊……”

    孟湘湘回想起前几日夫人和延成侯爷吵架的模样。

    夫人心仪的女婿是姚儋,延成侯爷却严词拒绝,二人大吵一架,摔锅砸碗,吓得世子夜不能寐,几日都不敢找她玩。

    孟湘湘苦笑道:“所幸我父亲不会随意把我嫁了。”

    “侯爷待你真好,我记得小时候他还是个冷性情,现在怎得热心肠起来。”

    “我也觉得他待我真心好,应当是转性了。”

    小贩乐呵呵笑着,不知有没有听见她们的闺中密语。

    佟知悦忙放小了声音,“不说这个,还是说你与郑公子吧,他还对你疏离吗?“

    “他……我们挺好的。”

    “他也会赠花与你吗?”

    孟湘湘若有所思,回忆道:“赠花倒是不会,他是个很踏实的人,没那么风流,会给我塞钱袋子,会给我好吃的,但他总是毕恭毕敬的,言语很郑重,不冒犯人。”

    “郑公子心悦你,把你看得重。”

    看了半天,佟知悦将镯子递给小贩,“这个我要了,劳烦您包一下。”

    小贩难得见这么爽快的客人,连忙堆起笑,手脚利索地打包。包着包着,他突然眉头一蹙开始咳嗽。

    佟知悦下意识后退两步。

    小贩赔笑,把包好的盒子递给有吉,“真对不起,惊吓贵人了,这两天好像犯了喉疾。”

    “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去医馆看,别省这个钱。”

    佟知悦说完,快步离开摊子。

    孟湘湘追上去,“怎么不高兴了?”

    “离他远些,这几日花浊有疫。”

    “有疫?”

    不知为何,孟湘湘心里发毛。

    佟知悦摇摇头,“我也是回门时候听到父亲提了嘴,是个古怪的贵人病,朝中不少大人都闹了,前日宗正大人甚至病危,父亲现在还在他府上救呢。”

    拐角出了朱雀大街,透着夏天独有的气味。

    路过一个妇人清清嗓子,孟湘湘都有些脊背发寒。

    圆净说过,她若是死在这个时代,是真的魂飞魄散,再也回不去了。

    她万万不能死的,她必须撑到揪出圆净,问出福川秘术的那一刻。

    佟知悦看她满脸担忧,便握紧她的手道:“也可能是我多心了,那些害了病的人症状严重,都在呕血,许是刚才的小贩得了风寒,你别太担心。”

    又走两步,飘来阵兰香。

    佟知悦突然说道:“对了,郑公子的伤好些没,过几日我夫君要办武会,他花枪刀剑都玩得好,喊他去一定热闹。”

    想起那张有些苍白的脸,孟湘湘便叹息,“不行,还得歇着。”

    她是不理解姚儋这厮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伤了郑子潇,自己还要黄门杖刑,颜面扫地。

    正说着,佟知悦脚步顿住,“湘湘,那跪着的是不是姚大人?”

    眼前是威严的兰台大门,守门石兽怒目圆睁,中央跪了个穿着朝服的人,脖子低垂着,生怕被人认出来。

    即便他努力藏,也藏不住自己那并蒂双棠的虚名。

    正是将郑子潇打伤的罪魁祸首——姚儋。

    路过的行人偶有议论,碍于他朝服恭谨,不敢太大声。

    孟湘湘一时觉得火大,对佟知悦道:“你等我,我去同他说几句。”

    她素来护短,大步走向前去,站在姚儋身前俯视他,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

    孟湘湘也是近几日才听闻杖责当日的惨状,少年身形清瘦,衣衫被打得淋漓朝外渗血,惨不忍睹,唯独腰杆子怎样都不弯。

    她不敢想象,越想越恨,越恨越痛,仿佛兰台刑杖打在自己身上。

    “姚大人,青天白日,怎么跪在这里?”

    居高临下,她的身形遮了片日头,自己反而有些晕。

    对方不作声,她便蹲伏下去,咬牙道:“你现在跪着,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吗,他是打不折的君子,你是真小人。”

    “你为他骂我,还记得我们两家即将联姻吗?”

    对方佝偻着背,阴毒地瞪着她。

    “八字没一撇的事,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姚儋抬眼,脸上没有分毫羞耻,“圣上对我施以小惩,无非是赵魏一案还要用穆王,兰台不倒,我就不会倒。”

    他声音透着股阴鸷之气,“姚家与孟家联姻,能解双方之难,势在必行。”

    孟湘湘皱起眉,他的语气无端激起自己身体一阵不适,晕眩感再次袭来。

    她想开口反驳,忽然觉得舌尖冰凉,竟什么也没说出口。

    姚儋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她想挣开,手上却没力气。

    “登徒子,马上放手,不然我再告你一状。”

    “孟湘湘,穆王夺兰台的权,就是郑子潇夺兰台的权。”

    一字一顿,像是要将孟湘湘用这些字眼碾碎,姚儋俊朗的眉眼跟着狞恶起来。

    孟湘湘骂道:“马上放手!”

    “这是为你我两家好。”

    他近似疯狂,贴近孟湘湘,“孟湘湘,我也是男子,别在我面前维护他。”

    这话油得让人一阵恶心。

    孟湘湘怀疑他是有什么霸道总裁癌,老说这么油腻的话,一时着急,不知怎得眼前一黑,突然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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