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风软,孟湘湘正看世子练字。

    世子的字帖乃是名家所作,穆王爷重金寻得,按道理经年练下去,能练出一手颇有风骨的好字。只是世子这把字,孟湘湘看了半天,令人汗颜。

    孟湘湘扶额,刚要打趣他两句,外面忽然传来争吵声,世子的笔顿时沉了下子,留下个乌黑墨点。

    他忙丢下笔杆子,拍着胸脯,“吓死小王了,周学真在干什么,跟谁吵架呢?”

    孟湘湘忍不住蹙眉,穆王素来敦厚和蔼,倒是延成侯炸药脾气,要吼也应当是延成侯在吼。

    世子拉拉她的衣襟,小声道:“走,阿姐,看热闹去。”

    “唉,这不好吧……”

    孟湘湘嘴上虽这么说,身体却分外诚实,兴冲冲跟世子跑出去。

    不想绕过院墙,刚踏进门口,就看到夕阳泼洒下,郑子潇端正跪立的身影。

    他一身青衣,映着日色如血,人又端正,有些岿然独存的味道。

    世子惊叹道:“子潇也会罚跪啊,他从不挨罚的。”

    “为什么这么说?”孟湘湘疑惑道。

    世子摇摇头,“阿姐以为人人都跟咱俩一样啊,子潇不犯错,自然就不挨罚。”

    这倒是符合郑子潇的风格,做事谨慎小心,滴水不漏,也没有被责罚的理由。

    孟湘湘便拉着世子走进去,蹲在郑子潇面前。

    眼前人像只委屈的小狐狸,低垂的头抬起,看她一眼又马上低头回去。

    慌乱中有点可爱。

    孟湘湘托着下巴道:“罚跪这种事,我是行家,要不要我给你提供点建议,腿上舒服些?”

    “罢了,阿姐,他最轴了,肯定要跪死在这才行。”

    世子扯扯他的衣袖,“你怎么把周学真惹恼了,他一般不罚你啊。”

    孟湘湘亦是好奇等他答话。

    许是因为鲜少挨罚,骤然领罚,此刻郑子潇羞愤难当,一直闭口不言。

    孟湘湘便挑唆道:“你别不好意思,罚跪很正常的,别说我家的小祠堂,就来花浊这几月,你家的小祠堂都要被我跪出凹槽了。”

    郑子潇这才干巴巴地开口,“我想去延西。”

    庭院中突然安静下来。

    延西战场,吃人不吐骨头的炼狱。

    世子眨眨眼,有些难以置信,“子潇,你是说延西战场?”

    “是。”

    “你去延西,我怎么办?”

    郑子潇移开眼,躲避世子的视线,“殿下终归要长大的。”

    世子不依不挠,继续扯他的衣袖,“不对,子潇,延西危险,吃不饱穿不暖,能全须全尾回来的都没几个。我偷听过周学真议事,说是延西用什么人肉筑城,全靠堆人数才勉强守住城防,去那里不就是送命吗?”

    “我明白。”

    “明白还去,你是不是傻。”

    世子越说越愤慨,刚要继续晃郑子潇,却被孟湘湘一巴掌拍开手。

    世子只能对孟湘湘撒娇,“阿姐,你管管,不能让他去送命啊。”

    “我不管。”

    孟湘湘望着郑子潇,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他的鼻子并不是男子充满攻击性的直鼻,而是小巧温柔,温柔里透着可抵万难的坚毅。

    她话音落下,郑子潇却愕然望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

    孟湘湘道:“总要给他自己选择人生的权力。”

    “子潇愧对湘湘。”

    “你没有愧对我,不过能告诉我为什么想去延西吗?”

    郑子潇道:“不愿战火四起,人们流利失所,亦不愿在都城之中,苟且偷生。我想守住长陵的山河,还百姓太平。”

    “好,我支持你。”

    她说得干脆利落,嘴角还带着笑颜,完全没有要与人分离的悲伤,“我相信你能好好回来,也能守住长陵的江山。”

    对方神色微动,刚要开口,孟湘湘连忙背过身去。

    夕阳的光芒在少女身上,闪闪发亮。

    孟湘湘道:“你别说了。人本就不应该沉溺于小情小爱,你有你的梦想,我也有我的理想。你的心意我一直记得,我的心意你也要明白,这就够了。”

    “我不会忘。”

    “这就够了。”

    孟湘湘偷偷擦掉眼角酸涩的眼泪,再转过身的时候又是笑靥如花,“男儿当自强,你要去守住我祖辈打下的江山。我作为女子也要自强,我没法离开这里,便要在这里好好生活下去,活得多姿多彩。”

    她目光的支持,比风温柔,比剑锐利,披荆斩棘破开万难,要将蓬勃生命力源源不断注入到郑子潇心里。

    郑子潇心彻底软下去,开始恨自己这些鬼想法。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不是英雄,也要在孟湘湘面前画地为牢,将自己圈禁起来。

    “我会好好回来。”

    他说得郑重,把此作为一个承诺。

    孟湘湘点头,“我相信你,你无论做什么都是顶好的。”

    视线留连纠缠,绊着酸□□慕。

    世子在一边恹恹道:“那我怎么办,周学真又不陪我,我以后一个人玩了。”

    “不是还有我吗。”孟湘湘瞪他一眼,这小胖子忒毁气氛,“明天陪你逛集市。”

    世子抗议道:“我明儿要去书院,怎么逛?”

    “嘘,就翘一天。”

    世子警惕地看了一眼郑子潇,见他在一旁笑得开怀,这才满意的点头,“行,逛集市,我要买小狗。”

    原本高门严谨的王府,霎那间响起三个人的说笑。

    穆王站在窗边看着,不禁嘴角也勾起笑,笑过,又觉得遗憾,到最后他只能摇摇头,看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震惊朝野的赵魏案终于在一长串官员入狱中,声势消下。

    穆王与庆和帝虽经常意见相左,官员们也能看出,这对天家兄弟的感情似有缓和。只是朝堂之中各方都有自己的盘算,赵魏案牵扯出的官员众多,对肃清贪腐的穆王也就生出仇怨。

    参穆王的折子接连不断,庆和帝头晕脑胀,堵不住众臣之口,只能拿穆王撒气。支持穆王者,他忧心,反对穆王者,他又要安抚,穆王如同一根钉子,碰不得又剜不掉。

    内忧外患下,延西战报不断,国库空虚,花浊贵族们又迎来新一轮为财发愁的时节。

    雨点连绵,落在书院玉瓦上,如同筝鸣。

    郑子潇收伞,肩膀湿了大块,随穆王走进书院。

    路过一间房,书声朗朗传出,郑子潇顺势望去,恰好瞧见世子在打盹。

    花浊子弟两极分化,勤勉的格外勤勉,敷衍的也格外敷衍。世子便是格外敷衍那一类。眼下伴着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不了耳,睡得天昏地暗。

    夫子路过,看到他这样,实在是没眼瞧下去,背起手敲了他一脑瓜崩。

    “哎呦,吓死小王了。”

    周遭学生哄堂大笑,世子脸色通红,擦擦口水,端起书装模作样读起来。

    穆王见此情境,啼笑皆非,“真没想到本王与王妃能生出这样的蠢材。”

    “殿下年幼,再大些便勤勉了,王爷别担心。”

    穆王看了一眼郑子潇,突然开口,“你去教训教训他,让他好好听学。”

    他是有意支开郑子潇。

    郑子潇也会意,沉下心转身去寻世子。

    穆王便一人顺着书院长廊走,走至一处安静的小屋,敲敲门。

    门开,祭酒大人站在他面前,投以殷切的目光。

    “王爷来了。”

    他说得焦头烂额,穆王不免皱眉,大步迈进去。

    屋内设施简陋,又将窗户堵严,昏暗之下生出些许霉味。

    穆王合衣坐在破木长凳上,不与祭酒大人客套,单刀直入道:“这么急,可是火铳有结果了?”

    “有,马上就能试了。”

    “这么快?”

    穆王惊讶,火铳乃是长陵之痛,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祭酒却仍是忧心忡忡,“快是快,却摸不到要领。一则造价昂贵,眼下朝廷亏空眼中,月银都难发,实在筹不到钱。二则此事见不得光,仅凭这几十名学生硬着头皮摸索,举步维艰啊。倘若此次试射有了结果便好,若是没结果,再往后怕是难了。”

    “大人别担忧,银子的事朝廷已经在想对策,我也会竭尽全力。大人只管去做,学真会倾尽所能,渡过难关。”

    祭酒觉得浑身无力,低声道:“也只能这样了。”

    他们对坐在案前,在等一个结果。

    屋内昏暗,屋外又是阴雨不断,穆王突生前路艰难之感。

    终于,在雨声愈发急促之时,门被敲开。

    一名穿着灰布长衫的学士气喘吁吁推开门,穆王转眼望去,竟看到他身上有斑驳血渍。

    “老师,火铳不好了。”

    祭酒大人万念俱灰,“怎么不好了?”

    “火铳炸膛了。试射的人胳膊都……”

    祭酒大人伸出手,示意他别再继续说下去。他深深闭上眼,自觉早该想到今天。

    “不该雨天试射,可唯独今日能钻那些鹰犬的空子。”

    学士支支吾吾,“老师,学生无用,也不全是雨的原因……”

    祭酒大人长叹口气,问道:“王爷,我们还要继续吗?”

    穆王亦是哑然,心里沉甸甸的喘不上气。

    如今人力物力耗费巨大,又要躲着圣上与兰台,实在是坎坷难行。

    这一次伤人手臂,那下一次呢,毫无进展的摸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尽头。

    灰衣学士继续道:“有几个人……怕了,想不做。”

    祭酒一拍桌,“胡闹,早就说了这是为国事民生,现在临阵退缩像什么话。”

    穆王将他按下去,“人之常情。”

    “王爷,这可怎么是好?”

    二人目光炯炯,想从穆王身上扣出一个答案。

    良久,穆王才道:“不能躲下去了。我再奏明圣上,火器之事必须有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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