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渝闻言,眉头一点一点小心收紧起来。

    那一刻孟湘湘愣了。

    通常有“儿像母,女随父”的说法,孟湘湘和孟满满脸上虽有一点夫人的模样,大体也是像延成侯多一些。而孟渝一直以来都像夫人,嘴唇饱满,眉眼柔柔的,打眼瞧就是十分容易破碎的小郎君。

    但他在孟湘湘面前思索侯府前路,谨慎的模样像极了延成侯。虽稚嫩,却又倔的不行。

    孟湘湘收紧手指,轻声言道:“世子殿下加封为穆王后,必不可能是封地延北,是要他回花浊,入那个龙潭虎穴的。偏偏此时此刻延北有了火铳的乱子,咱们自己心中门清,外人却觉得延北可能暗地里筹谋什么,这样的境况下圣上只会更疑心侯府。”

    “长姐是怕册封礼不会那么顺利?”

    “我也只是猜测。”

    孟渝沉下心,姐弟之间飘起一股凉飕飕的沉默。

    他把孟湘湘的被角掖好,才郑重道:“长姐安心,孟渝一不会让侯府深陷危局,二也不会违背父愿,做趋炎附势之人。”

    较为可惜的是,期盼已久的大凉乡之行彻底被那些火铳兵打破,满乡都在戒严严查,孟湘湘只得回到顾盼山庄安心将养身体。

    因孟渝到来,她也算多了些事情做,每日除了陪孟渝听夫子讲学,就是帮他看功课。她是不懂治世经国的,但大道理总能听懂一些,听了半个多月,感觉自己的学问也比以往多了不少。

    夫子讲学后散去,孟渝推开窗,想伸懒腰又觉得有失体统。孟湘湘干脆把周遭侍奉的婢女都屏退,孟渝才能松快些。

    “长姐,桃花都开败了,我们是不是也快要回去了。”

    孟湘湘仍在翻身,并没有抬头,“怎么,没住够吗?”

    孟渝道:“在这里总比在侯府宁静些,长姐喜欢这里还是侯府?”

    孟湘湘犹豫了,看看周围越发热烈的春,“我喜欢整个侯府。”

    “我以为母亲老罚你,你会喜欢躲在这。”

    “侯府的一切都像是在下坠,木兰在匆匆开后败落,夏木匆匆绿后飘落,雪也是降下来融掉,无论什么季节都是急景凋年的样子。”

    “长姐喜欢悲景?”

    孟湘湘笑道:“景悲,才能衬得人乐嘛。人是景里难得的活气。”

    孟渝说:“长姐说得也是。我总觉得最近长姐比从前鲜活了,是因为郑校尉吗,我听闻……”

    “阿渝!”

    孟渝连忙竖起三指挡住嘴,“是我多嘴,长姐不要责怪。”

    孟湘湘摇摇头,转个话头道:“上次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

    是前些日子,孟湘湘提醒孟渝,与世子同在顾盼山庄,为表忠心干脆上奏圣上,把事情挑必要的内容阐明,图一个坦坦荡荡,免得圣上猜疑。

    孟渝便掏出个小册子递给孟湘湘,“初拟是这样,长姐看看合不合适。”

    孟湘湘端起仔细看了遍,微微点头,“妥,这样写就好,你不妨措辞再愚笨些,把这些关于自己致学的内容挑挑拣拣都删了,多对圣上卖惨哭穷。”

    “什么叫卖惨?”

    “就是说你日子过得多难,讹他。”

    她本准备了长篇大论告诉孟渝为何要这样,谁知孟渝只是淡淡收起册子,“记得了,我明儿改好再给长姐过目。”

    孟湘湘望着他的眼,想找个机会跟他对视,眼神切磋一番,总是迎不上。

    “阿渝,你不问为什么吗?”

    孟渝摇头,“我只有装蠢作笨,圣上才不会更加疑心。”

    “你以后的仕途或许会被拖累。”

    “这是延成侯家应该肩负的,孟渝不介意。”

    孟湘湘心里突然有些哀婉。

    她已经见过太多早熟的孩子,孟渝是最早熟也是最易碎的那个,他从不像世子那样撒泼打滚,也不像乌珍儿那样偶有情绪失控。他把自己的心绪一点点收起来,外面裹上一层玻璃,看似剔透坚硬,实则一碰就碎。

    孟渝没注意孟湘湘这些情绪变化,道:“长姐吩咐打理明婆婆的身后事,今儿出殡。”

    “今儿日子好吗?”

    “好日子,也给她选了个好地方,算是感念她伺候母亲多年。”

    “已经发丧了?”

    孟渝道:“还未,再过半个时辰差不多,长姐要去看看吗?”

    孟湘湘点头,孟渝就引她去了山庄门口,刚好碰到世子。

    几个人站在棺材前,谁都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看着下人收拾。

    时辰到了,下人抬起棺材发丧,黄纸纷飞。

    明婆婆没有孩子,也没人为她披麻戴孝,只有挂在棺椁前的哀麻。下人抬走时,有几片没系稳飘飞出去,孟湘湘顺着麻布的方向,看到青色的天际。

    世子道:“你们延北真古怪,婚仪穿白锦缎,丧仪也穿白麻,人都说红白事,你们这里倒是不分家了。”

    孟渝和顺回道:“毕竟是婚仪,白锦缎看着纯净,比麻要喜庆些。”

    “穷讲究,不如随了花浊,阿姐你听我的,日后你嫁人穿花浊的衣衫,十里红妆多好。”

    孟湘湘摇摇头,“白锦挺好的,故土情深,若是穿了花浊衣衫,就是要远嫁了。”

    说来奇怪,算下来在这个时代生活了接近四年,她第一次觉得延北是她的故土,她脚下的寸寸土地比长陵任何一处都要珍贵。许是因为她用尽心血保护的原因,此时此刻她才感觉到,百姓那声“延北的女儿”到底有多沉重。

    故土情深,有了这样的情,她便真的是孟湘湘了。

    送完逝者,孟渝回去做功课,孟湘湘同世子一道走。因为圣上秋巡,他们得早些日子回去,世子心里有些不自在,话也格外的多。

    “阿姐你知道吗,每天跟你和子潇一起吃饭,我觉得很欢喜。”

    孟湘湘随他的步子往前踱,“我也觉得欢喜。”

    “阿姐,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能一直这样对着吃饭,每天都在一起。”

    “殿下。”

    孟湘湘不想让他说下去,他在编织一个孟湘湘不敢想的梦。

    世子却道:“阿姐相信我,一切都可以实现。”

    “好,我信殿下。”

    “如果父亲也在,侯爷也在,就更好了。”

    他嗓音有些抖,染上哭腔,孟湘湘揽住他的肩,自己也鼻子发酸。

    她抬手把涌起的泪点子抹掉,对世子道:“你家郑校尉呢?”

    “去桃山了。”

    孟湘湘脚步停下,“他自己去的?”

    世子忙解释道:“阿姐莫怪他,上次行踪泄露,万不敢再联合姚将军贸然行事,子潇这方面功夫好,自己去也便捷。”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伤好全了没。”

    这些日子郑子潇一直在养伤,孟渝又黏她,她一直不敢去见,只得差阿沉送点补品过去当作慰问。

    她怕自己主动越过界限,就不能再退回来,又怕得人相救,对人太过冷漠,不近人情。矛盾下去,孟湘湘夹在中间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世子道:“他好得快,现在基本没什么大碍,就肩膀的老毛病,没办法,越是不利索的地方越容易受伤。”

    因为肩膀不利索,才容易露破绽,别人偏要往那攻,越攻那处,他越不利索……这是个恶性循环。

    郑子潇也知道肩膀不能这样囫囵下去,奈何腾不出机会静养,他发现自己这一身功夫来得虽龌龊,却比什么都重要。

    夜晚的桃山有些荒寂,一探究竟后,他骑上马打道往顾盼山庄去。

    行至桃林,花已尽数凋零,草木索索入耳。

    郑子潇捏捏肩膀,翻身下马,全身都绷紧警觉起来。

    “子潇。”

    一声轻快的呼唤,郑子潇回头,看到隋颜青站在浓绿下。

    许久没见过她,郑子觉得她比以前有了些变化,并不是容颜上的改变,而是弥散在行为举止里的不同。

    她似乎没有以前过得快活了。

    郑子潇见隋颜青朝自己走来,二话不说拔出双剑,挽了个剑花将她抵在树前,“你为什么在这里。”

    隋颜青将手指探到剑刃边,能感觉出郑子潇对自己并无杀意,一点点推开剑,“你怎么每次见我都喊打喊杀的,我是你的仇家吗?”

    “算是吧。”

    隋颜青舔舔唇,“子潇,今时不同往日,我有些急,你不要挡我。”

    郑子潇只是冷冷道:“马上离开这里。”

    “为什么?”

    “无论你接了什么样的活儿,要做什么样的事,马上离开延北,不要出现。”

    他刻意将这里指向延北,是想模糊隋颜青的注意。

    隋颜青撇嘴道:“子潇,桃山里有什么,你已经查清楚了吧?”

    郑子潇神情一滞,随之手上力道加重,“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难道传闻中,穆王的火石是真的?”

    “绝无此事。”

    “子潇,有了那批火石,你能让穆王沉冤得雪。”

    隋颜青弯腰,从她剑刃一侧扭出去,像条灵巧的水蛇。

    郑子潇随即收剑,“沉冤得雪,你知道杀害王爷的凶手?”

    “我当然不知道,但是圣上污蔑他,你难道不想揭竿而起,将这个狗皇帝踹下去吗,你与王军将领交好,手里还有世子,以他为旗,只要你振臂一呼,数不清的人会响应。”

    这话勉强算是隋颜青一点心声,在花浊看官员于宦海挣扎,隋颜青思来想去,也觉得穆王死得委屈,连个磊落的身后名都没有。

    她摆正身子,看一眼远处,能望见对面山上的登仙台。

    “如今故人相逢,我说这些是念及鹧鸪山上的同门情谊。”

    郑子潇道:“没有这些事。无论火石是真是假,我不会利用殿下,也不会谋反。”

    “那你图什么,图一个半夜咀嚼仇恨,夜不能寐?”

    很久以前也有人问过郑子潇这个问题。

    想来这么多年,万幸他能作出一样的答案。

    “我想,图一个问心无愧吧。”

    他们这些念过圣贤书的人,才是真的困苦。又要怜惜苍生,又要忠于君上,要在两边求一个周全。说揭竿而起,郑子潇做不到,他太过偏激,只想堂堂正正的立足,并不想要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东西。

    或许国人会奋起,但一定不是他摇旗呐喊,他只是最渺小的平凡人,用自己特别的方式践行自己的道义。

    郑子潇望着她,道:“火石,是大国之利器,若是善用能造福万民,你苦心积虑查这个,领的是谁的命?”

    “鹧鸪山的规矩,买主的身份不能相告。但子潇,作为同门,我想提点你一句。”

    隋颜青说完自己都愣住,不知道为何要多这句嘴,但话已出口,她只能说下去,“桃山的秘密你不是唯一一个知道的。”

    “你认识正信?”

    隋颜青突然消下声音,对他做了个口型。

    顺着夜色,郑子潇能读出她想说的话:世子危险,速归。

章节目录

美强惨刺客保护计划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今昔逢云有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今昔逢云有雨并收藏美强惨刺客保护计划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