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乡书院门口一棵垂柳下,有个学士正叼着根草茎,蹲在地上出神。

    地上有蚂蚁搬运着馍馍渣滓,缓慢爬过地缝,学士伸出手,把蚂蚁推开,整齐有序的搬运队伍就突兀乱了一截。

    “哎!在这,在这。”

    叼草茎的学士抬头,看到自己的同窗一身灰纱衣,正满头大汗摇着手跑来。

    他起身抖掉指尖的土,“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灰衣学士道:“打听到了,都关在乡衙,说是要判个……流刑。”

    “昨儿抓了人,今天就审出来了?”

    “这不是犯了‘言制’嘛,乡衙门也是乌泱泱的,审不审都是一个结果,都是要流刑的,干脆把那些过场给免了。”

    “荒谬!”

    那学士一拍大腿站起来,啐掉嘴里的草茎子,“倘若真是言语对天家不敬也就罢了,昨日议事我也在听,无非是聊了几句官场上的事。”

    灰袍学士连忙捂住他的嘴,“嘘嘘嘘,不要命了你。”

    “我就是觉得委屈,读这么多年圣贤书,不能说真话,反而要闭嘴,满肚子经论憋在腹腔,憋死我算了。”

    “罢了罢了,如今世道乱,能求个安稳日子就好。”

    说罢,待那学士平息了怒火,两个人结伴往茶楼走。茶楼小厮最是欢迎他们这样的斯文人,分外恭谦迎进去,两名学士却总觉得不是滋味。毕竟端着读书人的款儿,一事无成只能低头求自保,又有什么颜面承受小厮这样尊敬的目光。

    茶上过后,伴着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调,灰袍学生合上眼听了阵,发现讲的是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的故事。

    “哎,你听说了吗,咱们延洲延成侯的长小姐,怕是要不行了。”

    “那跟在小侯爷身后的长小姐?”

    “是了,听说中秋夜宴世子兵变,把她人吓破了胆,虽是御赐的姻缘,还是吓得病倒,延北那边消息说不好了,就这两天的事。”

    “这病也急。”

    灰袍学士叹息道:“可惜了,长小姐修书院,虽是一介女流,也是造福延洲的好姑娘,怎样不行啊被这般毁坏。”

    远处一桌,隔着熏黄了的竹帘,孟湘湘听到这段谈话。她倒是没多说什么,垂首喝了口茶,权当无事发生。

    学士交谈声像是蟋蟀嗡嗡,说书人的声音又中气十足,时局混乱下,大泽乡起义的故事仿佛在若有若无暗示着什么。

    “湘湘听过这个故事吗?”

    郑子潇问孟湘湘,语气轻柔好似琵琶女扫过琴弦。

    孟湘湘说:“知道这个故事,但听说书人讲出来倒是第一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个时代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也有“世家走狗,焉知我苦”,疾苦之人的愤恨从未止息,他们要人权,要自由,要平等,要公正,只是在等一个发散出来怒气的时机。

    郑子潇只是点点头,似乎有些担心。

    孟湘湘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先转移话题,“我以为说书说的都是些传奇故事,或是才子佳人。”

    郑子潇思绪果真被拉回来,“湘湘喜欢听才子佳人的故事吗?”

    “曾经喜欢,现在倒是平淡了。”

    茶盏烫得指腹刺痛,孟湘湘却不愿意放下,继续缓缓说着。

    “我小时候总对爱情充满向往,向往的是两个人相互扶持、互帮互助度过余生的故事。我想人和人只要交付真心,其他世俗之事都无所谓的。这三年我渐渐明白一个道理,情情爱爱都是人渴望被不可及的东西,人生岂会只有儿女私情?就算我只是个女子,有诸多桎梏,我也想为延洲做点什么,哪怕最微不足道,起码我做了。

    “才子佳人的故事固然美好,农民起义的故事也是可歌可泣。和谈之后,虽战事平定,但百姓和高门贵族之间的日子是截然不同的,我不能设身处地去想完整,但我知道他们比我的痛只多不少。”

    郑子潇轻呼出口气,“圣驾离开延北的时候,满城倾酒相送,实在是劳民伤财。”

    话题眼见着越说越沉重,孟湘湘暗骂自己不擅长聊天。

    她双眼明亮,突然手握住郑子潇的手,道:“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你要办婚宴?”

    “既然带你出来了,肯定是要娶你的。”

    郑子潇语气坚定,好像从没考虑过不办婚宴的事。

    孟湘湘犹豫道:“可我总觉得我们节省一些的好。虽说你要加入英家的镖局,但也是受人雇佣,不好太大手大脚。我们在这里,没有亲友,也没有……高堂,怪尴尬的。”

    郑子潇微微一笑,抿了口茶,“钱的事湘湘别太担心,我过去在鹧鸪山,也有许多积蓄,况且千金散尽还复来。亲友的话,请柔乡的乡亲们来见证,高堂比较麻烦,我得去把你家那位给绑来了。”

    孟湘湘用胳膊撞他一下子,“你就是跟姚仇学坏了!”

    郑子潇笑了声,“这都好说,最重要的是你的心意。我们流落在此已经委屈你,我不想再连婚宴都草率。”

    孟湘湘愣住了。

    在延成侯府苑子里数日夜的时光,她肖想过未来的夫君是任何模样,但一定是未怎么见过面把她草率娶回家的,不会问她愿不愿意。

    现代一些基本的自由婚恋观,无声无息间被磨去了。

    她看着郑子潇亮晶晶的狐狸眼,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自从他们逃出来,就好像两个傻子,只要对视到一起,就莫名其妙笑起来。

    “我愿意的。”

    郑子潇握着她手的力度重了些,像是在压抑什么巨大的情绪。

    良久,他开口道:“这里没有侯府的亭台楼阁,只有个光秃秃的院子,也没有聘礼,可能连提亲的礼节都走不完整……湘湘,是我对不住你。”

    “算啦算啦,你长得好看,我不跟你计较。”

    孟湘湘只是想安抚他,故作轻松,谁知对方一把拽过她的手,她人都隔着方桌,朝郑子潇贴过去。贴得太近,郑子潇那双干净的双眼,清晰倒映出孟湘湘现在的惊慌羞涩。

    “你……贴这么近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到底你是古人还是我是古人?”

    郑子潇瘪嘴,似是赞同地点点头,孟湘湘以为他要松手,他却掏出那把扇子,“唰啦”一下展开,稳妥挡住两个人。孟湘湘呼吸滞住,只觉得周围被清冷的雪松香裹挟,他唇吻上来的那一刻,孟湘湘连忙闭上眼,任他轻轻贴合,轻轻撬开唇齿。

    孟湘湘觉得浑身都酥麻,扇面阻隔下,温存之余,这样的吻紧张又刺激,她只能死死抠住椅子边缘。

    本以为郑子潇要继续吻下去,没想到他只是浅尝辄止,轻轻松开她,然后丝滑收扇,目光看向了说书人,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但他耳朵红得要淤出血来,从耳根到鼻尖,粉粉的,倒是可爱极了。

    孟湘湘抿抿唇,手脚不知放哪好,也跟着看向说书人,故事讲到哪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她只是忍不住回味方才的吻,温热的雪松香,还有在唇瓣上轻轻撕咬的感觉。

    正当她面红耳赤,手脚不知怎么安放的时候,茶楼的门突然被一脚踢开,郑子潇下意识伸手挡住她,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朝门口看去。

    所有人都是受惊的,一群士兵走了进来,冲过去把说书人扣住,领头的大喊,“绘春茶楼说书人,公然宣扬谋逆话本,危害江山社稷,押入乡衙,听候发落。”

    士兵开始在茶楼搜起来,孟湘湘心里大叫不好,说到底这里没出延洲地界,倘若被认出来就麻烦了。

    郑子潇一把捉住她的手,“跟我走。”

    他们一路出了长廊,走到一扇窗前。外面的声响越发大,孟湘湘心里也紧张的不行,生怕有士兵闯进来把他们抓走。

    桃山火虽息,留在心上的余烬犹在。

    郑子潇开窗往下看了看,之后立刻攀上窗户,“我先下去,这里窗户不高,你只管跳,我会接住你。”

    他翻身下去前,又温声道:“湘湘,别怕。”

    待他下去后,孟湘湘便闭眼栽下去,果真是被稳妥接住。

    郑子潇关切问道:“没跌到吧?”

    “没有没有。”

    大步逃跑反而惹人注意,她便躲在郑子潇身后,装作街上遛弯的人。往日若是有这样的乱子,街上的人肯定是要抱怨的,可如今竟一声怨言都听不到。人人紧逼着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下午时候,孟湘湘在院子里等,郑子潇则是出去打探情况。

    不知道时局变得如何紧迫,紧迫到柔乡这样避世的地方,也形成了人人自危的氛围。

    孟湘湘躺在榻上有些不安,过于焦虑,身上汗津津的,浑浑噩噩睡过去。再醒来,她隐约听到笛声,戚戚哀哀,郁郁不平。

    她知道是郑子潇在吹笛,但她突然不忍推门去找他,心里说不上滋味。她甚至觉得,是自己和他的这份情,绊住了他的理想。

    孟湘湘推开条窗缝,看他坐在院墙前,一身青衣吹着玉笛。

    延洲的风薄情寡义,带走了刺客的理想。

    两个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龃龉感无端上涌,孟湘湘躺回床上,缩起身体,眼角一股一股发涩。

    她总觉得他们在拼命相爱,下一秒就要失去对方,才要在此时此刻刻意把能做的都做了。因为逃到柔乡的一切,才像是一场太过绚烂的梦。

    郑子潇唤她吃晚饭,她说她睡得头痛,想要再躺一会。

    躺到夜深人静,北燕轻鸣,孟湘湘起身,提起轻薄的亵衣来到郑子潇房前。她心里紧张,曲指敲敲门,对方开门时候没有一丝睡意。

    郑子潇只是有些错愕,“湘湘?你好些了吗?”

    孟湘湘垂首点点头,拉着他往屋里走。

    他的房间总是整洁干净,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风,没有什么私人痕迹。但就是这样的拘谨,才显得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孟湘湘按着郑子潇肩头,把他按到床榻前。

    郑子潇刚想说什么,她便坐到郑子潇的腿上。

    “湘湘,你……”

    “嗯?”

    郑子潇轻叹一声,“你饿不饿?”

    孟湘湘笑眯眯地摇头,体味眼前人的温柔,“我不饿。”

    “好。”

    “别不开心了,子潇。”

    她很少这样唤他,如今突然去掉姓氏,唤得人心尖尖都在打颤。

    郑子潇眼角忽然就浮上片茫然,柔声道:“我知道我不该问你,但我……”

    “你对我什么都可以说。”

    “我本想报国,除去奸佞,我没想到圣上疑心到这种程度。我真的无能为了……但好像我们本就不是局中人,我现在只想好好与你生活。”

    孟湘湘手轻轻抚到他脸上,静静听他说着。

    郑子潇道:“我们……真的可以一走了之吗?”

    孟湘湘连忙移开眼,不敢看他的眼睛,而是盯着他胸膛前的疤痕。

    她其实是在蒙骗自己,“我们可以。”

    “湘湘,谢谢你。”

    “别说谢谢,要说我爱你。”

    “我爱你。”

    孟湘湘低下头,轻吻下去,渐渐的这个吻逐渐加重,呼吸都变得混乱,她能感触到心爱之人的颤抖,她也陪他一起颤抖。她像是要用尽一生的心力去吻他,抓着他的衣襟,身体变得灼热。

    孟湘湘轻轻解开自己亵衣的衣带。

    郑子潇忙拉住她的手,“湘湘,现在还不行。”

    “在我的时代,只要你爱我,我也爱你,就是可以的。”

    她带着郑子潇的手,衣带就像抽丝剥茧,一点点扯开,她自己也耳根子灼热。

    郑子潇心彻底塌下去,手揽住她的腰身,翻过身去,两个人姿势调转,孟湘湘就被压在下面。

    他的吻细密似雨,从唇一路到脖颈锁骨缠绵下去。

    窗外的微风,轻轻吹拂过秋菊。

    而他要用尽一生,去求一个不算圆满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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