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永四十三年,八月初八。

    一轮满月低垂,嵌在巍峨耸峙的赭石间。高寨烽堠矗立在不远处,静默无烟。

    漠北冬季来的早,刚至中秋,湖水浇在脸上已是彻骨的寒意。

    唐颂蹲在湖边洗了把脸看向自己的手下,几人面面相觑均是惨淡一张嘴脸,“走。”她起身挎着腰刀说:“回家吃饭。”

    高寨烽堠处于河西的边缘,北面突厥,东临祁连山,有水源,有草地,受甘泉沃灌,大秦在甘州设立了甘泉马场。

    高寨烽堠包括烽帅唐颂一人,烽副一人,烽子两人,马铺铺人两人。回到烽堠,烽副周宸用水瓢舀了半瓢米丢尽沸水中烹煮,吸吸冻红的鼻头说:“饿了。”

    米汤煮好了,马铺两名夜间巡查的铺人还未归,剩余四人啃着窝头,就着腌菜腌鱼边吃边等。

    吃完饭,碗却没能放稳,在桌面上微微起颠簸,几人暗道不妙快步冲到院中,掀开狼皮覆盖的一口井,井中有只皮革封口的陶瓮,这种瓮听之法可以听到数十里外兵马在地面上的行动。

    周宸耳聪趴上去听,面色严峻,翻起身道:“有兵!上千骑!”

    几人闻言色变,唐颂看向手下两个烽子,飞快下达命令,“举烽!”

    五百至三千人马入侵,举烽的规矩是烟二,火二。两个烽子奔上烽顶迅速点燃两堆狼粪,两丛火束。

    向下看去,两个远巡的铺人正骑马往烽堠的方向奔逃,身后一群狼狂追不止。

    烽子刘奎在顶上急喝:“烽帅!北狄来了!”

    唐颂暗啐,摘下墙上的龙羽弓带着周宸出了烽堠大门,十几双狼眼在暗夜中燃烧,幽冥一般穷追不舍。

    她举臂,一张弓拉成满月,高喝一声:“跳马!”

    两个铺人遵从指示,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落地后一瞬钻入铁蒺藜。狼牙透过孔洞扑咬过来,落空后猛然间闭合,迸发出的脆响令人头皮发麻。

    唐颂释放臂力,熄灭了一盏狼眼,刺激出一阵哀戚狼嚎,一箭接着一箭,却未能阻挡狼群贪婪的进攻。

    等两个铺人连滚带爬行至木栅栏后,周宸一把火点起来,早先刷过油料的木头刹那燃成一条金边把烽堠团团包围。被挡在外面的两匹马受了惊,甩脱狼群奔往夜色中消失不见。

    突厥人尤善训狼,把狼训得像狗一样服帖,性子又比狗野上千百倍,唯一的弱点是惧火。

    狼群们龇牙咧嘴与他们隔火相视,前爪紧贴地面,肩颈低俯,蓄势待发,眼珠子里火光狰狞仿佛直通地府。其中一头狼乍起,飞身越过火流直冲唐颂面门而来。

    “烽帅!”

    “头儿!”

    唐颂在众人的惊喊中仰面下腰,躲过一劫扑杀,拔出腰间长刀狠力上戳,血雨淋下来把人浇了个透彻。周宸等人冲奔而至,刀光剑影间将狼身开膛破肚。

    血腥的气息顺风弥漫,对面的狼眸颜色暗淡了几分,头狼提颈望月长嚎,狼群在它的带领下收敛锋芒绝尘而去。

    “察言观色。”唐颂望着群狼的暗影,气喘吁吁:“这狼被他们养成人精了。”

    周宸、刘奎扶她起身,唐颂撑着刀站起,似乎还能嗅到狼嘴里渗透出的那阵腥风,见她皱眉凝视远方,几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狼群之后还有一干人马,旗帜张狂,驻扎寒宫之上。

    狼头纛!那是北狄突厥的旗帜。

    “草!”刘奎骂道:“这帮孙子!敢在你太岁爷爷头上动土!”

    渐渐的,远方浓厚的阴翳退散了,月宫中寂然无声,似乎没有来客到访过。这时身后传来马蹄声。

    甘州都督周志接收到烽火传达的讯息,带了一卫人马前来增援,联袂而来的是安边侯唐钧。边将之间有默契,仅看到两头死狼,眼神相照,便心领神会。

    唐钧下马走进妹妹,轻拨她的下巴来回检查,“伤着没有?”

    “人没伤着,”唐颂垂眼摇头,把刀身上的血在狼毛里蹭干净,笑得尴尬却也皎然:“损了两匹马。哥哥怎么来了?”

    吐蕃近两年相对安分,河州岁月太平。甘州有祁连山做屏障隔绝吐蕃侵犯,北面却频繁遭受突厥骚扰,唐颂对战过吐蕃却未与突厥交过手,于是便自告奋勇前来甘州前线烽堠戍边,积累行军经验。

    “人没事就好,这不换了两匹狼么,划算买卖。”唐钧把一封信笺递给她,“长安通过兵驿传来的圣旨,请你去做官。”

    洗去一身血水,狼肉用盐腌制储藏,以防再有意外发生,火栅栏一时没有扑灭,众人劈了木桩重新构筑防御工事,一直忙到大半夜。

    最后兄妹两人擦把汗,登上烽堠最高处散心,银河淌在靴底,往前迈一脚仿佛就是月宫的地界。

    唐颂打开了那封信笺:

    “准安边侯府唐颂入京就职。”

    笔墨虽短,御玺之印却鲜明触目。看来皇帝没有忘记当初的承诺。

    “河陇今年的军粮还未到,我去催一催。”唐颂笑道。

    “好,”唐钧颔首:“既然已下定决心,哥哥支持你的决定,走吧,回家。”

    唐颂去同甘州都督周志还有烽堠上的袍泽告别,周志把从狼身上剥下来的两张新鲜狼皮赠给她,她的烽副周宸一把拽了她的手腕往远处走。

    走到甘泉旁,他才松开她,抬手刮刮鼻子,僵硬咳了声道:“一路保重。”

    唐颂往远处看了一眼又看他,握拳锤向他的胸口,笑道:“跟着都督好好养马种田,守好咱们高寨烽堠。”

    周宸两臂插腰,垂头踢着脚边的沙砾,口吻遗憾地说:“我得跟着我爹戍边,否则我就给你牵马,随你一起去长安。”

    “周尚之将来是要做大将军的人,”唐颂道:“给我唐某人牵马也太屈才了,边境需要你。长安何处在?只在马蹄下。我们会再见面的。”

    周宸抬眼,看着她点点头,“人生再相逢,但愿折桂影。祝烽帅平步青霄,前程似锦。”

    唐颂仍然含笑:“共勉。”

    狼皮从甘州带回河州,被母亲缝在大氅上做了肩领,稍做整顿后出发,那日刚好是中秋,唐颂高居马背上顶天立地,站在蟾宫的玉阶前同安边侯府的众人告别。

    唐钧递上一壶酒和一兜月饼,“本该是团圆的日子,反倒要分别,照顾好自己,一路平安。”

    唐颂接过,两片樱唇紧抿又松弛,似乎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终道:“天凉,哥哥带母亲早些回府吧。”

    她转身后没有再回头,披着两肩月尘渐行渐远。唐钧望她远去的背影,在月下一声轻叹。

    前路可能是破碎泥泞,她终是披荆斩棘去了。

    历时半月有余,一路沿着兵驿住宿最终抵达长安,凭借谕旨进入明德门,朱雀大街上一派繁华喧闹气象。

    穿越市井街衢,唐颂嗅到了活人的气息,原来长安九月的风是暖的,她肩上的狼皮大氅显得有些多余。

    入皇城入大明宫都应遵循“左进右出”的规矩。于是唐颂在皇城最左侧永安门处下马,交出谕旨和鞶囊自证身份。

    见她一身胡服打扮,两鬓扎着辫子。永安门侍卫上下打量她,迟疑地问:“有无户籍证明?”

    等她把户籍文书呈送,门上侍卫们查验后仍不敢放松,其中一人压低声,交待另外一人道:“去请将军。”

    正说着左右监门卫将军林策从门内走出,一手跨着刀问:“怎么了?”

    抬眼撞上唐颂的注视,他一怔,拿了侍卫手里的鞶囊来看,边看边读:“甘州高寨烽堠烽帅唐颂。”

    “甘州都督府上的人?”林策道:“甘州都督我熟,唐烽帅我瞧着面生。”

    再细看一眼,骑行席帷下,一双眼眸拨云见雾直视而来,日光下澈,掠过嶙峋眉黛,在她眼池里积满熠熠金箔。

    唐颂拱手解释,“京中卑职来的少,将军自然眼生。”

    林策皱着眉一直看她,突然问:“烽帅可与安边侯相识?”

    唐颂回道:“安边侯是我兄长。”

    一帮侍卫看她的眼神陡然一转,变得肃静。林策拱手回礼,笑道:“失敬失敬,恕我眼拙,原来是贵客。”说着看向身边其他侍卫,命令道:“放行。”仅凭几句交谈就能辨别出她的身份,可见皇城侍卫眼力非凡。

    看她往门洞深处走去,侍卫们啧啧称奇,“到底是武将家的出身,只身一人就敢入长安。”

    林策看她背影,评价说:“是个人物。”

    皇城内,各部各司衙署密布,井然有序的排列,接待唐颂的是吏部郎中郑楷,职掌文官的官阶品轶。

    三年前河州一役,武宁侯父子战功显赫,威名远扬,皇帝钦赐唐氏两个侯爵。有父兄的威望加身,郑楷这位从五品上的官员对待唐颂的态度也十分客气,“圣上口谕,皇城里的官由烽帅随便挑随便选。”

    唐颂开门见山,“出来乍到,我对长安不熟,也无任何资历,所以想找一个街面上的职位,方便在京行走,左右街使,掌六街徼巡。请问郑大人,街使一职可有出缺?”

    未料她目的这般明确,郑楷听愣了,“街使属于武官,若烽帅属意街使之职,还需兵部斟定。”说着看向下属司封主事范禄道:“去请兵部在职的大人。”

    兵部职方员外郎狄述到来时脸色匆忙,简单寒暄过后,又派人传来左右监门卫将军林策和左右金吾卫上将军宋白群。

    狄述吩咐道:“你们两卫分别负责门籍和巡查,唐烽帅的门籍今天办下来,呈报刑部,保证她今后出入无碍。”又看向宋白群道:“唐烽帅暂为街使,左右街使由你们卫管辖,你负责安排她的职位住宿。”

    等他话落,林、宋两人齐声应是。狄述走的也匆匆:“好,那我就先走了,兵部还有事要忙。”

    兵部职方郎中、员外郎负责城隍、镇戍、烽堠、四夷诸事。身为甘州高寨烽堠的烽帅,有些事情唐颂恰好可以与狄述对接。

    “狄大人请留步。”她开口道。

    狄述被她叫回头,有些不耐地问:“还有何事?”

    唐颂行礼以示歉意,“据卑职所知河陇的军粮还未拨调到位,狄大人可知因何故?八月都账是否已经结算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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