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分别后,燕序齐往大理寺的方向走,广运门上迎面走来一人,褒衣巍冠,白衣胜雪。他停下步子行礼:“臣大理寺狱丞燕序齐见过公主殿下,殿下金安。”

    “博士免礼,”秦咨阅也驻足,静视他道,“我做到了。”狂风袭巷,玉鸾翻飞,昌睦公主站在万尺朱红宫墙下眉眼烨烁,抛开嫣脂水粉的她,美得更加惊心动魄。

    如此造物佳人,不该隐没在闺阁中,她之前在四门馆读书时,他还是学馆助教,她曾对他说:“我想成为博士这样的人,教书育人,步入朝堂,但是大秦历史上没有公主从政的先例。”

    “殿下只需勇敢一些,”他道:“殿下可以成为先例。”

    “恭贺殿下,”燕序齐道:“今后四门馆就拜托殿下了。”

    “第一天上任,”咨阅咋舌道:“我有些紧张。”

    燕序齐浅笑:“他们比殿下更紧张。”

    咨阅深呼了一口气放松:“也祝博士顺利。”

    燕序齐深深一揖:“多谢殿下。”

    一日前,咨阅前往麟德宫面圣,跪身大殿中道:“儿臣想和哥哥们一样在朝堂上拥有一席之地,明年元正大典,儿臣想立于百官班列中瞻仰天颜,请父皇成全。”

    皇帝视着澄净地砖中她的倒影,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她们的影像重叠在了一起。记不清多少年前,独孤昱含泪跪倒在他面前,她不是屈服,她大概是累了,“……彼时在伊阙,我有我的长史,我的参军事,我的兵马,是你,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把我圈在这里荒废时日,杀人诛心你最懂,秦重渊,我这辈子至死不会原谅你……”

    她说到做到,无情决绝,让他追悔莫及。皇帝把愧疚弥补给了他与她的孩子,咨阅天禀纯粹,本就生得一副锦心绣肠,随着年岁的增长,她身上佼佼不凡的特质愈发耀眼夺目。

    皇帝感到欣慰的同时,难以忽略一个事实:“他们都说你跟你姑母长得像,其实你跟你母亲最像。”

    咨阅抬头:“父皇这是同意了?”

    “父皇对你何时不是有求必应。”皇帝笑着反问。独孤昱是秦重渊的软肋,他逃不出与她相关的一切人和事。

    “谢谢父皇!”咨阅眉眼弯弯,笑逐颜开。

    这个模样像极了初遇时的她,那年顺永帝继位登极,伊阙县主独孤昱随长兄独孤谋一同入京朝拜,朝拜大典后设大宴,大宴后举办击鞠赛事庆贺。

    她在对手毬队里驾马与他擦肩而过,抢走了他的毬,他回眸去追,她笑弯了眉。惊鸿一瞥的开端,之后她再未对他笑过。

    “父皇打算怎么处置燕序齐?他是儿臣的授业恩师,父皇钦点的状元,您可不能随便就打发了。”咨阅道。

    皇帝抬起手边的热茶抿了一口,状似不经意的说:“状元又如何?没能教出好的学生。”

    “儿臣就是他的学生,父皇拐弯儿抹角骂儿臣。”咨阅噘着嘴,佯装不开心。

    皇帝失笑,“你知道父皇不是这个意思。”

    咨阅看向公主府司马席浅潾,后者走向御前太监黄阁,低声说了些什么,黄阁遵照吩咐屏撤了殿内侍奉的宫女太监。

    “儿臣斗胆揣测圣意,”咨阅再次俯身叩头道:“舍人院、御史台敢言者有之,花鸟司怀志者有之,大理寺出缺者有之,择人任势,燕序齐填大理寺这个缺正当合适。”

    择人任势。

    皇帝听后放下茶盅,帝王手掌开合间是万钧江山的取舍,昌睦公主看清了皇权的掌纹,燕序齐这声谢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东宫。

    太子看向沉默喝茶的杨书乘,干笑了两声道:“舅父,你倒是说句话,我这心里头实在是不安。”

    杨书乘抬头看了眼太子和东宫的一众幕僚,开口道:“当初本应听取冠林的建议,是我大意了。”

    冠林是东宫左谕德叶赫的字,事发后叶赫夜访宰相府提出承认事实,革除狎妓学生在馆荫资以绝后患的建议,然而杨书乘心存侥幸拒绝采纳,白白送了把柄,得不偿失。

    “今日之弹劾来势汹汹,”叶赫道:“今后宰相和太子殿下要更加谨慎行事。”

    “奇怪,”太子道:“池浚和贾旭恒究竟是谁的人?受了何人教唆?”

    “贾旭恒一向跟我不对付,”杨书乘道:“他出来搅浑水不算意外,关键是池浚这个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御史,入仕三年不见任何犀利有力的弹劾,如今借我做筏子升官树威,他背后一定有靠山,这个靠山不是燕王便是齐王。”

    太子心烦意乱:“他们何必出面替我求情?他们是本王的手足……他们不能……他们不能……”

    声落,一众幕僚暗暗互觑,太子资质愚钝,又偎慵堕懒,监国后把政务都撂给宰相和政事堂处理,自己高枕而卧,一个废物点心如何把握当下的时局?

    “蠢材!”杨书乘暴怒,起身指着他的鼻子劈头盖脸骂道:“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还搁这打瞌睡呢!燕、齐二王佯装作态你也敢信!等来日夺了你的东宫太子之位,你瞧他们还顾不顾得上手足之情!秦裎佑,他们恨不得你死!再不警惕着,下回御史台弹劾的就是你的陈年旧账!今天圣上还没把你骂醒么!”

    被杨书乘骂惯了,太子朽木一桩,不知所措僵坐着,看向自己的心腹求助,叶赫回看他道:“今日齐王、燕王看似是给殿下求情,口口声声却离不开监国二字,目的就是借左春坊学生狎妓一事攻讦殿下监国不力,燕王说殿下只有苦劳没有功劳,言外之意无功便是过,此言确是在诋毁殿下。”

    太子因后怕出了一头冷汗,垂着头自言自语:“别的倒不怕,上官府的案子千万不能被他们扒到……”说到这里,他不可抑制的打了个冷战。

    杨书乘怒其不争:“你母亲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太子被这句话戳了肺管子,心里猛地窜出一股怒火,忍了忍没忍住,哼笑一声道:“本王是大秦的嫡长,没我这个东西,舅父怎么当权臣?太子之名的便利,是本王一个人的么?”

    “你!”杨书乘怒目切齿,“你说什么?”

    “本王说的是实话,”太子抬头看他,眼神阴郁,“我是把烂泥,舅父却心甘情愿扶我入储宫,没有我何来今日的舅父,没有舅父何来今日的我,舅父与我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浪来了,本王若是落水,舅父岂可独善一身?”

    太子堕落无耻的嘴脸让杨书乘感到不寒而栗,他气得说不出任何话。不等宰相再发言,叶赫开口劝和道:“殿下说的是,宰相府与东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务之急是平息这场风波,免得事态扩大。两位相互指责伤耗感情,岂不是遂了他人的愿。”

    杨书乘不再搭理太子,听叶赫继续分析局势:“圣谕中整顿学馆,反躬自省的判处算不上苛责,甚至可以说是惩罚轻微,太子殿下的监国之权还在。春闱权知贡举判得是再议,并未罢免衡宰的春闱任用资格,说明圣上还在考虑人选,衡宰还有机会。如果权知贡举判的是衡宰,不管池浚是否受人指示,他的这次弹劾无疑是个败局。”

    “等等看,”杨书乘极重的叹了口气:“君臣之间疑心易起,芥蒂难消,这回我防不胜防,心里实在是没底。”

    叶赫淡淡一笑:“只要机事不泄,一次弹劾动摇不了衡宰的根基,朝堂内哪有不受弹劾的无暇之身?朝中无圣人,圣人立足朝野外。”

    机事指的是上官府一案。

    杨书乘瞥了眼太子,转身道:“他人贪妄之心,有如狼虎,不得不防。最近多留意朝中动向,见势不妙及时掐断苗头。”

    等宰相离开,太子方迟钝的点了点头。深夜秦舒从噩梦中惊醒,坐在塌沿上抱着头,呓语一般抽噎:“他们要杀我……他们要杀我……”

    太子受梦魇困扰已久,每当深夜发病,东宫药藏局上上下下都得赶来侍医诊候,药方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太子的病情仍不见任何好转。太子妃服侍太子喝下汤药,叫退了药藏局众人和殿中侍者,这才问道:“表兄感觉好些了么?”

    太子抬起痛哭流涕的脸,重复喃喃:“他们要杀我……他们要杀我……”

    “别怕,”太子妃用帕子擦去他的眼泪道:“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人能伤的到你。”

    “秦蔚……秦泽……秦衍……他们不会放过我……”太子把头埋进膝间,痛苦的揪着发根,“父皇也不会放过我……”

    太子妃红眼抚他的背,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是殿下的手足,圣上是殿下的父亲,断然不会伤害殿下……”

    太子又哭又笑,腔调颤抖阴冷,“天家哪里来的骨肉至亲……人前我是东宫太子,人后我又是什么东西?他们看不起我,父皇看不惯我,母后……我不能让母后失望……全天下……全天下只有你可怜我,不对……淳儿也是可怜人……你就算嫁给个贩夫走卒,也比嫁给我体面……我不是你的殿下……我是你的表兄……”

    东宫大婚已有五年,杨淳和太子之间没有夫妻之实,唯有兄妹情分,杨淳是维系宰相府与东宫的那根纽带,与太子两人是一对被权力操控的傀儡,他们被人套上尊贵的冠冕和袍服,一次又一次出席、表演宗社礼节。太子卑懦,太子妃是卑懦的附庸,他们被畸形的世态裹挟,越陷越深,无从抵抗。

    太子哭累了,躺在塌上有气无力的道:“淳儿,对不起,我不能……我做不到……”

    “不是表兄的错,”杨淳帮他盖上被子,抹了下眼角道:“我很感激表兄。”两人痛苦挣扎,至少兄妹情谊纯净如初,未受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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