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颂回到延寿坊,延迟的疲倦压得她倒在榻上蒙眼就睡,一到家银子总是缠着她,跳上塌舔她的脸,把她睫毛都舔湿了,唐颂视线朦胧,推开它呵斥:“别闹,自己玩儿去。”

    银子委屈的低呜,脑袋趴在她颈窝里乱蹭,唐颂只能屈服,蜷起身子跟它相依相偎,摸着它后颈上的毛说:“粘人的狗不是好狗,快些长大,长大了跟我上河陇杀狼去。”

    两日后。

    又是一觉醒来,银子不见了踪影,黄昏泄进窗,涌进塌边,唐颂起身穿靴踏进金箔汪洋里,神识清明后,听到院中的狗吠声。她挂好腰刀,洗了把脸,银子还在叫,好像在跟初春的暮色怄气。

    她经过院子,提了银子的后颈将它携在腋下,推开院门,一人靠在街巷的砖墙上,望了过来。落日的余光在墙头的瓦片间游动,洒下金粼。

    他该是苍穹下遗落的最后那抹天色,耐心等待一扇门扉开启。

    唐颂摸着银子的脑袋说:“这位是兵部侍郎萧泓然,下回别再认生了。”

    花鸟曳撒,破墨乌纱,官服大人美如画,过往的风随之麾下。她静在那里就是一处风景。

    萧羽推开墙走向她,看向她怀里笑问:“公的母的?我竟不知你家里养了条狗。”

    唐颂放下银子,睨他一眼:“我竟不知萧侍郎知道我的住处。”

    “上花鸟司随便一打听就能打听到,”萧羽递给她一卷文书,蹲下身逗狗,唔了声说:“是公的啊,哪找的?品相真不错,留在家里看门大材小用了。”

    唐颂看着手中的文书,预感支配下她没有翻动,只问:“这是?”

    萧羽起身,一路抬高她的视线,最终在她眼中站定:“上官府一案卷宗的备份。”

    唐颂甚至不意外,萧羽的到来铺垫不多,却莫名让她感觉一切顺理成章,一张弓,一场烟花足矣。“做你的来客,不能空着手,总得备份礼。”他说。

    萧羽勾画了了,唐颂却不愿一笔潦草,问道:“是为了燕王?”

    萧羽压低眼帘,阴影覆盖在唇鼻上,腔调低落:“花鸟司内也许本就有燕王的人。”

    唐颂沉默,她望着巷口处经过的嘈杂人影看了片刻,终道:“谢谢你啊萧泓然,我正需要这个。”

    萧羽眸光微闪,“我知道你在忙什么,我想向你求证。”

    “嗯。”唐颂躲避他的注视。

    萧羽定然看着她,风吹不皱他眼中她的倒影,重申道:“唐颂,我是诚心跟你交往,不是为了燕王。”

    “是也无所谓,我不在意,”唐颂扬首,展颜一笑,晃了晃手中的文书道:“人脉么,相互的,我会物尽其用。”

    寒江秋月亦或是八窗玲珑,她眼里的萧泓然似乎并不是很重要。窄巷中她的笑意都恢弘,萧羽彻底垂下了眼,他随着她笑,却笑得落寞。

    “那,”他就着晚风问:“我散值没事了,送你去上值?”

    “好。”她说。萧羽暗舒一口气,她还愿意与他同路而行。

    唐颂要锁门,银子隔着门缝眼巴巴瞧着她摇尾巴,她心一软放它出来,又把它夹在臂弯里笑道:“今后跟着我到门上吃公粮。”

    暮色四合,晚风微醺,两人没有驾马,就这样缓步向前走。萧羽问余光里的她:“入京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吧?有没有跟家中通过书信?”

    唐颂点头:“哥哥公私分明,不会通过兵驿传递家书,边境都督不便随意入京述职,河州那地方生下来就是戍边的命,小时候我跟哥哥们读书,是我娘手把手教的,真正的读书人没几个,鲜少有学子入京赶考。去年十一月,各地乡贡举子随物入贡和各地官员述职考课时,哥哥曾委托陇右节度使带过一封书信。再寄家书的话,只能等熟人上京了,我这头更是没有门路。”

    “现在不是在兵部有熟人了么,我就是你的门路,”萧羽笑道:“兵部定期会往各州县发送邸报,临近春闱,邸报发的会更频繁,我托个人,让他帮你带封家书。”

    “不成,”唐颂笑着说,“唐钧回头该骂我以公徇私了。”

    “只要他不以公徇私,”萧羽笑问:“他怎么骂你?隔空骂人你也听不见啊。”

    “竹是竹,梅是梅,”唐颂道:“还是不了,私事不便劳烦兵驿上的人力。”

    萧羽负手,脑后乌纱帽翅轻轻颤,“那我再帮你想办法。”

    “你那日是要跟我谈这件事么?”她问。

    萧羽说是:“我家老大来信了,我就想到了你,孤身一人在外漂迫,家书抵万金嘛。”

    唐颂丢开银子让它自己下地跑,银子跑到巷口调回头等他们,浑身染了西市上的烟火人间气,镀了层金似的,毛色烨然。她咂舌:“当初该起名叫金子的。”

    萧羽十指交叉,抬臂挂在头顶,步态安然惬意,“取功名、享厚禄、牵黄犬,人世间极乐之事唐颂已占得一样。”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唐颂笑道:“手牵黄一事已是至乐之事。”

    “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萧羽眼含初上华灯,轻笑:“眼前事确为至乐之事。”

    从这日开始,唐颂开始带着银子上值。次日,也就是她和秦衍约定的第三日,关炎培从芳林门上经过,下马逗银子玩的间隙,把卷宗交给了她。

    两份卷宗来源不同,用词也就不同,但陈述的内容如出一辙,唐颂手握上官府一案的脉络,静等时机。

    *** ***

    二月,春闱。

    花鸟司遵照圣令宿卫礼部贡院。为了防止举子与外界勾通作弊,贡院在举子全部入院后实行“锁院”。贡院的正门处,不少长安城内本地的考生家眷隔着院门往内传送衣物、用具、药贴、家书,花鸟司和监门官逐一进行检查以防夹带。

    春闱正式开考后,贡院各个角落里举子们卷页翻动,笔尖触纸的轻响,正应了那句诗:卷如骤雨收声急,笔似飞泉落势长。

    春闱分三日,考试结束后由编排官封弥试卷,誊写院誊写对读,点检试卷官定等,参详官再定等,详定官参验定著。录取举子确定后,编排官核对考生姓名籍贯,试卷字号,最终由权知贡举,权同知贡举调取试卷,定夺名次。

    在榜学生前十参与殿试,秀才科和进士科由皇帝亲阅试卷,出题策对,亲定魁选,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的人选名次。殿试在含元殿进行,结束后十位学生由花鸟司护送出大明宫。

    在榜前十有四门馆的两位学生,分别是万鹤立和冷思州,两人行至丹凤门,正遇见现任四门馆博士昌睦公主,她免了两人的礼问:“怎么样?圣上出的考题难么?”

    “回殿下,”冷思州神色轻松:“殿试的策问基本都是我们私下讨论过的议题。”

    “哦?”咨阅问:“都问的什么?”

    万鹤立回答说:“理国任贤、命官选众之道,为政作法、纲纪施用之策,工商两业之用舍,文武权柄之权衡。”

    “还真是我们聊过的策论!”咨阅笑道:“二位辛苦了,我等云从、茵河的好消息。”

    冷思州道:“若非殿下事先同学生进行过对答,今日殿试学生和云从兄怕是要露怯,我们二人哪里懂得为官之道,还要多谢殿下提点。”

    “我也刚入仕没多久,”咨阅带着两人往宫外走,“不比你们懂得多,只是把自幼从朝内朝外习得的见闻讲与你们听罢了,经验之谈都算不上。”

    冷思州道:“殿下万不可妄自菲薄,跟随殿下学习的这段时日,四门馆之众受益匪浅。”

    两日后,春闱最终名次由礼部拆号放榜。印着“礼部贡院”,贴着金花,以素绫为轴的金花帖子依次发送了登科进士手中。

    在榜前三甲中,状元为四门馆学生冷思州,榜眼为四门馆学生万鹤立,探花为扬州学生齐甫陵。大秦科考前三甲有殿试后皇帝钦点官职的旧例。

    顺永四十四年己未科考,皇帝同样循例赐职,任进士科冷思州为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进士科万鹤立为刑部都部员外郎,秀才科齐甫陵因诗赋落笔轻捷、挥洒自如,任其为中书舍人,掌“撰写王言”,“参与草诏”之职。

    东宫。

    太子对春闱录用结果嗤之以鼻,“父皇纵是宠爱昌睦,也不该拿春闱开玩笑,状元榜眼都是她四门馆的人,这像话么?”

    杨书乘一声不响,茶已换了三杯,叶赫问:“衡宰,今年科考,贡院的形势如何?”

    杨书乘摇头:“我虽是权同知举,但圣上钦点的编排官、点检试卷官、参详官、详定官都不是我们的人,况且还有段浔和贾旭恒这两个权同知贡举干预,全程我都无法插手,上榜三十名进士中,弘文、崇文两馆学生只有十位,还都在末位,本届科考我们被人画地为牢,受到的限制太多了。”

    太子心慌不已,追问:“何解?”

    “无解。”杨书乘道:“春闱之失已无转圜的余地,唯有弃之,刑部卷宗公然陈放在大理寺才是迫在眉睫的事,此案不能重查,需要想好对策。”

    听到上官府一案,太子就吓得胆寒,他看向叶赫,叶赫显然认同宰相的看法,默默向他点头,太子握紧拳头,如临深渊般瑟瑟发抖。

    然而皇帝通过舍人院下发的一道谕旨让太子和杨书乘自顾不暇,圣谕命宰相府和东宫主持科举登第之宴,即曲江大会,于三月中旬举办。同时命花鸟司于三月中旬南下杭州采选宫中用人。

    杭州。

    太子领旨后回到东宫,人吓傻了,一整个呆若木鸡样。叶赫越来越沉默,与随后赶来的宰相一番密谈。

    最终,杨书乘道:“杭州那面再给个提醒,不能再出漏子了。”

    叶赫领命:“卑职这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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