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面对桌前一堆牒文昏昏欲睡,那些牒文由大秦各道官员和京中各司官员呈递上来,包括农业、水利、财政、军务、职官、内政等方方面面的事务。

    他翻开吏部和兵部关于官员考课的牒文看了没多久便打起了哈欠,他撂下笔把牒文往御案旁一推,温绪便靠近跪坐下来,自觉捡起他的笔开始帮他批答。

    恭王双肘交在脑后靠在御座上假寐,天下太平,万州安宁,完全不需要他事必躬亲,他耐着性子批过两天牒文,那些琐碎的政事和官员们请安问安的废话实在让他感到无聊,无非就是“已阅”、“可”、“闻”等几个固定的批复,在御案前栓条狗训几日,狗都能代他安/邦定国。他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开创功业,稳固帝位前,秦哲可以先做一个守业的帝君。

    恍惚间他似乎嗅到了秋燕解手帕上的香味,帕尖往上是她袖筒里的风光,这惹得他梦里打了个喷嚏,恭王猛的一下惊醒,发现自己正在御案前,他抬手捏着鼻梁,瞥见温绪正凝神看着一封牒文许久未动。

    “可有不妥?”他问。

    温绪回神将牒文呈给他,“是昌睦公主上奏的,奴婢不知如何批答才算妥当。”

    恭王接过,大致浏览一遍后皱眉说:“我这妹妹的想法总是另类别样的,此事我也拿不定主意,传她本人还有政事堂的枢臣们一起共议此事吧。”

    昌睦公主走上丹墀时,天色终于亮了,她带来了今岁的第一粒雪。等候陛见时,咨阅向南窗前看了过去,唐颂察觉到她的目光,同她对视后面向她行礼。

    “不必多礼,”咨阅笑道:“恭喜唐司长迁官。”

    她在廊下吹冷风,她却要恭喜她。

    唐颂的眉微微挑动,“多谢殿下。”

    “回见。”咨阅留下这意味深长的二字,接受传召跨入殿中。

    唐颂望着廊外洋洋洒洒的雪屑,以耳为笔,以脑为墨,以心为纸,记录接下来殿中所发生的一切。

    等昌睦公主和政事堂十一位枢臣到齐后,恭王问:“昌睦想要增加四门馆的员额?”

    周围的官员们在传阅她的牒文,咨阅跪坐于殿中应是:“朝中有国子监、太学、弘文馆、崇文馆、四门馆五个学馆,部分州县开办有州学、县学,但是除了四门馆,其他学馆的学生基本都需蒙受门荫才能入馆学习,而四门馆只有三十位学生员额,大秦学子成千上万,这其中不少寒士限于贵贱,连州学、县学都没有资格进入,只能进入民间的乡校或者私学就读,然而民间学苑大都不成气候。”

    “臣听说如今有很多地方的士人寄居于当地的寺院习业授徒,甚至有些地方的寺院开办的有寺学。所以臣就想也许朝廷可以扩大四门馆的规模,招纳天下寒门子弟入京读书,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们是最容易被学馆学苑忽视的一类学子,臣想让他们有书可读。”

    昌睦公主口中字字珠圆玉润,众臣跟着她的安静点头,恭王缺少主见,一味附和他人也跟着点头。

    “先帝也是考虑到天下寒士的困境,所以到了每届科考时,总会从户部拨出一笔校舍费和衣食费资助贡院。”中书令兼集贤殿学士段浔开口道:“殿下的考虑更为长远,但是却很难践行,这件事想要做成,人力、物力、财力缺一不可,不知殿下初步的打算是什么?”

    咨阅沉着应对他的提问:“据我所知,大秦三吴,两浙,庐浔,楚衡,荆襄,沂兖,淮扬,蜀中,闽莆,嵩山,终南等地包括京畿在内都有寺学,比如骊山华清宫附近昭应寺的石瓮寺,很多科考落第的考生便会寄居在此处准备下届科举。我想先从这些寺学中选拔有志的学生进入四门馆学习,将学馆内的名额增加至二百人,后期如有可能继续增加员额,录取的学子从寺学扩大至最底层的寒门,教育乃国之根基,不能仅让天下士人承担育人的重任。”

    她说着看向户部尚书于羡岂,又看向恭王:“最近户部已经支出了一笔筹建平康军的军费,不便再支出大额费用。所以四门馆的费用臣自己想办法筹措,无需国库拨调,臣只需朝廷通过这个提议。”

    这席话使在场众人万分震惊,于羡岂诧异的说:“仅是一届科考就需耗费将近三十万贯的巨资,朝廷各个学馆每岁的度支也是相当大的一笔费用,殿下要扩大四门馆的员额,紧靠公主府的俸禄、收入是很难长期支撑学馆花费的,殿下一定要慎重考虑。”

    “这方面我已有考虑,”咨阅笑道:“因为存在风险,所以不能让国库凭白支出这笔花费,如果这项举措失败了,我自己承担后果。”

    段浔道:“四门馆的校舍仅够三十位学生居住,殿下将员额增至二百人,住宿方面也是个问题。”

    咨阅道:“公主府的地方足够大,我会解决他们的食宿问题。”

    “这……”于羡岂觉得昌睦公主的想法简直是异想天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大秦王爵每月的俸禄非常可观,保公主府上下吃穿用度绰绰有余,但若是想额外养活一群寒门学子不愁吃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涉及到钱财,在场的官员内只有他知道想要维持一个衙署的运作有多么不易,恭王平康军的那笔军费已经逼得他摇头叹气了,然而他不敢不从恭王和门下省的令。

    于羡岂虽觉得昌睦公主的想法不够成熟,但是公主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会染指国库的钱财,所以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又憋了回去。他的职责是看好户部的门,他无权对昌睦公主的构想指手画脚。

    恭王倒是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实在是体贴人意,不拿四门馆的政务为朝中平添麻烦,两人双双需要用钱时,她愿意为他这个皇兄做出让步。她既然说了后果自行承担,那也就不关朝廷和他什么事了,任凭她如何折腾都与他无关。

    这样想着,恭王喜笑颜开,“父皇常说治国重在用人,妹妹意在培养人才,其实是在为国务分忧,天下门阀世家子弟自古不愁读书一事,妹妹不妨就大胆选才,惠济天下寒士吧!哥哥认为妹妹的想法一定能够践行成功!”

    恭王如此赞同昌睦公主的提议是因为后者本质上没有侵犯到他权益,甚至为了维护他的权益做出了避让。即便如此,恭王这番话说得也不失风度。

    昌睦公主把一项政务当成一件私事来做,她自愿付出钱财精力去落实,初衷又是大公无私的,此事政事堂的官员们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纷纷发言表示赞同。

    事情议定后,恭王叫散了众人,越过炭火映照的丛丛人影,咨阅抬眼向一人看了过去,燕序齐同时向她望了过来,他看到一位雅人,一双衔志的眼眸。

    那双眼眸曾经是学堂内仰视他的一双眸,眸底是对学识的渴望,而今这双眸是平视他的一双眸,眸底是志趣和野心。

    他读懂了,将来换他来仰视,那双眸用来垂视众生,那时她的眼中也许会浮现出悲悯的深致。

    那是咨阅最美好的一段年华岁月,从弘文馆转学至四门馆,终于接近了那位长身鹤立的博士,她开始觉得书中的文字没有那么枯燥,窗外的花影蝉鸣再也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她在漫长的溽暑期间再也不会打瞌睡了。

    “国家兴亡,不在于天子之乐,不在于官员之乐,而在于百姓苦乐,诸位生逢明君,将来入仕后为明君分忧,即是为百姓解难,上谏天子之失,下察百姓之怨,如若每位官员都能如此,大秦定能长治久安……”

    她忍不住质问:“博士能做到吗?”

    所有学生都因她的提问抬头,看向他的眼光里开始出现质疑。从未有学生想过要去质疑教授他们的老师。

    “很难,”成为众矢之的,他笑得诚实:“我会努力践行。”

    在此之前,他参与科考殿试时,她获得顺永帝的准许躲在御座后听他对答策问:“世人都以文人儒弱,悍将为祸,文武常龃龉而不合,分歧固难消除,而消除不是目的,衡平天下才是目的,文武相权,轻重并行,士人紧跟时政,军将积文修德,纵有分歧,也可应对天变灾祥……”

    那是初春,她看着他站在大殿如水的地砖上抒发自己的一腔睿识,见证他被圣意钦点为状元。

    “喷珠噀玉,心有所向。”顺永帝笑道:“朕希望你将来也对得起这“玉向”二字。”

    “玉向一定。”他叩首谢恩。

    抬首时他看向了御座后,她惊了一跳,躲上一躲后探出半张脸与他对望。

    咨阅很清楚自己的容貌会吸引到何样的目光,仅是半张脸也会使所有见到他的男人口生涎沫,她厌恶他们的注视。“倾国倾城”一词在她听来从来不是赞美而是金枷玉锁,她希望有人能够看到她身上除了容貌以外的其他品质。

    他微微向她颔首,眼底平静,没有生出任何杂乱。

    就像今日一样,他仍向她颔首,眼中除了平静再无其他。

    从内宫走向前朝,咨阅会永远记得他的鼓励,也会永远记得四门馆的那扇窗,窗前他捧着书籍,口中文辞时而优美,时而铿锵。她偶尔瞥一眼窗外,寒冬渐渐被春色遮去了萧索的面孔,绿意瞬间爬满了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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