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府兵过来回话说:“殿下,立案的章程已经申办好了,可以开始审案了。”

    何胥道:“殿下,依卑职看不妨从软的下手,先审岳天丰。”唐颂和独孤上野与他的看法一致,他们略做休息后前往监房内。

    岳天丰见到有人进门,慌张从桌案前起身,但他的脚脖子被镣铐锁着,一头栓着嵌在地砖缝里的铁环上,由此他被自己的力气拉得一个趔趄又跌坐回了椅子里。

    桌案另一面三人一同坐下,何胥哼笑一声说:“博士莫急,咱们时间充裕,有你说话的机会,请博士务必配合京兆府的调查。”

    岳天丰惊恐失色的承诺:“一定……我一定……”

    案情很简单,跟岳天丰来往的那人名叫谷梁进,是长安城面行的一个掌柜,谷梁进出钱,向岳天丰收买司天台观测到的天象,岳天丰因为嗜赌成性,最近欠了不少外债,急需一笔钱还债,所以两人伙同起来各取所需。

    何胥一边记录口供一边道:“博士可要彻底交代清楚了,重要的事实要是藏着掖着,影响的可是最终量刑。”

    岳天丰悔不当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坦白:“不敢,我不敢隐瞒。”

    前后不过两刻钟,等岳天丰确认过口供,按过手印后,三人起身前往谷梁进所在的监房,如果谷梁进的口供跟岳天丰的吻合,那便可以结案了。三人在监房门口核实谷梁进的户籍时,一名府兵带着面行行首吴金鸥进了京兆府牢狱内。

    独孤上野让吴金鸥透过监房门上的窗口确认谷梁进的身份,“是面行的人么?”

    吴金鸥看了看点头说:“是面行的谷掌柜,草民之前跟他打过交道的,请问殿下,当真是谷掌柜泄露的天象么?”

    “还没调查清楚,此人目前只是有嫌疑。”独孤上野叮嘱道:“感谢吴掌柜前来衙门里帮忙作证,案件结果以京兆府发布的公示为准,请吴掌柜不要跟任何人透露此案的情况。”

    吴金鸥俯身应是:“殿下客气了,草民一定遵照您的指示。”

    待他走后,又有名几府兵进入狱内,独孤上野三人听了他们查明的一些事情后进入了监房内,谷梁进跟岳天丰的态度截然相反,他姿态舒展,面色冷静,视线跟着面前三人落座时的动作由上至下,倒像是他在审视他们。

    桌边三人也有默契,他们早就甄别出谷梁进要比常人悍横许多,那自然而然审案手段也要进行相应调整。何胥抬了抬下巴,示意一名府兵给谷梁进解除镣铐。

    谷梁进靠在椅背上,两肘带着镣铐向后移,在桌面上划出一声响,把为他开锁的府兵晾在了边上,“多谢何参军,不必了,草民这样更舒坦。”

    何胥打了个眼色让那名府兵退下,然后看着桌案对面的人道:“谷梁进,你是否承认自己收买司天台天象的犯罪事实?”

    桌面上陈列着三件物品,一张某某钱柜的票据,一封打开的书信,上面写着“次日,有雨。无雨,则粜,行祈雨大典。”,还有一把匕首。

    谷梁进扫了一眼桌面,不屑的笑道:“物证不都有了?岳天丰应该也已经招供了,三位大人还有必要审草民么?”

    独孤上野道:“岳天丰说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你唆使他做的,当然,这只是他单方面的说辞,京兆府还要听取你的证词,相互印证后还原事实。”

    谷梁进哦了声问:“也就是说,如果草民不招,这案子京兆府暂时还没法结?”

    独孤上野点头:“的确如此,不过本官奉劝你坦白从宽,你不招,京兆府自会想办法让你招。”

    “殿下不必威胁草民,”谷梁进满脸戏谑,“草民有觉悟,怎敢不招?怎敢耽搁京兆府的办案进度?老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么,您说是不是?”

    他这种地痞无赖式的嘴脸在牢狱内很常见,何胥习以为常的道:“你有何诉求?说说看,如果有折中的余地,京兆府可以纳入考虑。”

    “草民没有任何诉求,就是有些饿了,何参军来的急,草民饭都没顾上吃一口。”谷梁进身子前倾,一副谈判的架势,“请问何参军,京兆府衙门管饭么?草民吃饱喝足就招供,您看如何?”

    何胥没应他,直接命边上旁听的府兵去备菜,谷梁进又开口道:“慢着,何参军,草民点道菜不过分吧?”

    何胥脸沉了下来,谷梁进见他不悦,语气愈发嚣张,“藻阁那道甜椒酿肉,麻烦何参军了。”

    何胥不打算满足他的要求,为了审个犯人,还得屁颠屁颠的到妓馆点菜,此事传出去,京兆府还不得名声扫地。他正准备开口拒绝,唐颂向他看了过来,“藻阁的鸨头曲深娇欠我个人情,趁早让她还了。”说着又看向那名府兵,“你去藻阁找到曲深娇,报我的名,菜钱不必给。”

    监房内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聚在她脸上,独孤上野诧异的问:“藻阁什么时候欠你的人情?什么人情?”

    “就刚刚,审案前。”唐颂道:“这人情就是一道甜椒酿肉。”

    话落,独孤上野和何胥对视了一眼,他们没有追问唐颂之前返回藻阁那一趟是干什么的,但是据她本人所说,那一趟似乎没白跑,还让别人从她那赊了个人情。

    何胥觉得匪夷所思,但莫名相信唐颂,他吩咐自己的手下说:“去吧,就按唐司长说的办。”

    等待的期间,独孤上野跟何胥到狱外透气,唐颂靠在监房门口把谷梁进的户籍和履历又重新梳理了一遍,等那道甜椒酿肉上了桌,三人重返监房内。

    何胥把盘子推到谷梁进跟前说:“满意了没?”

    谷梁进却看向唐颂,抖了抖手肘上的镣铐笑道:“草民不方便,可否请唐司长帮助草民进食?”

    意思就是让唐颂喂他。

    何胥一巴掌拍在桌上呵斥道:“谷梁进,我奉劝你老实点儿!对上出言不逊你知道是什么罪过?”

    “何参军,草民怎敢不知啊?”谷梁进嘲讽道,“草民犯的本就是重罪,畏罪潜逃,罪加一等,持刀拒捕,罪加一等,出言挑衅,罪加一等,这么加起来,是死罪吧?横竖是个死,草民死前想舒坦些,落个红袖添香的死,求求诸位,成全草民吧……”

    他话还没说完,唐颂从桌边起了身,走到他面前端起盘子提了筷,抄了一块甜椒酿肉送到他嘴边,谷梁进抬头看向她,有些怔愣。唐颂居高临下嗤笑一声,“怎么?不是要我喂你么?张嘴啊。”

    谷梁进张嘴咬下筷头上的一口肉,等他咀嚼吞咽后,唐颂慢条斯理的又喂他一口,一个动作重复数次后,谷梁进突然笑出了声,“唐司长是第一次喂男人吃饭吧?”

    唐颂忽然松开手把盘子撂在了桌上,一手攥住他的下巴,一手把两根筷子探入他的口中,往他的喉头处捅,直捅得谷梁进俯身干哕起来。孤独上野和何胥两人悠闲抱胸做壁上观,唐颂有她行事的一套风格,他们倒是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唐颂放下筷子等谷梁进缓过来,拎着他的胳膊端正他的坐姿,一手穿过他的肩膀上方,搭在了他的椅背上。“怎么?”她皮笑肉不笑,“东西卡嗓子眼儿了?我看谷掌柜吃得也不舒坦,食不知味吧?装什么厉害?”

    谷梁进面色发白,死死盯着唐颂但难受的说不出一句话。唐颂俯身,平视他眼底的恨意,“我脸皮厚,时间也多,大不了咱们就洗脸盆子撞到缸沿上,杠着呗。不过给谷掌柜提个醒,你孤家寡人的这么跟我耍横,我奉陪,毕竟谷掌柜不怕死么,就是不知谷掌柜在意不在意自个的家人?当初杨宰相倒台,太子被罢黜,这笔帐在花鸟司功劳簿上记着,两府连坐的人命上千条,官府的嘴脸你也知道,上头下了命令,下面谁还会心慈手软呢?我不希望谷掌柜家里沦落到这种下场,痛快点,老实交代,帮自个一个忙。”

    等她转身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时,谷梁进咳嗽了几声开始说话,此时的他脸上少了些许戾气,“是我干的,上次司天台的天象也是我泄露的,我给岳天丰钱票,他给我消息。”

    何胥问:“上一次在哪进行的交易?”

    谷梁进道:“也是藻阁。”

    何胥又问:“是你唆使岳天丰的么?事关你们两人的量刑,想清楚再回答。”

    谷梁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承认说是。

    “家里人是否知情?”唐颂问。

    谷梁进怔了下,斩钉截铁的道:“不知,与他们无关。”他咬牙看着唐颂,她搭着眼翻看案卷,无视他的眼神看向身侧,“京兆府已经初步确认谷家其他人员没有涉案,可否结束问询?”

    何胥回道:“随后京兆府会对嫌犯的供述实地进行复核,可以结束问询。”

    唐颂颔首,又看向案卷依旧垂着眼。谷梁进顿时觉得堵在食道里的东西顺下去了,花鸟司司长似乎并不是在针对他。

    接下来一番问询过后,谷梁进的口供与岳天丰的已经完全吻合,独孤上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动机。”

    谷梁进没有回答,独孤上野抬头看他:“你的作案动机是什么?根据京兆府的调查,谷家面铺的经营情况尚可,你又不像岳天丰那样欠债缺钱,为何急于求得司天台的天象,甚至泄露天象?”

    “草民怕了,前些年在万年县做生意时亏损过一段时间,我爹因为家中债台高筑病没了,这两年家中的情况算说是勉强缓过来了,债务也差不多还清了,不过天灾人祸谁料的准,草民想占得先机,提前了解官府的动向,况且岳天丰急需还债,他向我开的价也不贵。”

    独孤上野道:“朝廷的机密要是回回都被人盗走贩卖,天下岂不是大乱了?老老实实养家糊口便是了,何必铤而走险,知法犯法?”

    “世子殿下,在你们眼里,咱们平头老百姓只要能糊口就够了是么?”谷梁进陡然提高了嗓音。

    独孤上野眯眼,“说实话,你的作案动机到底是什么?”

    谷梁进话出口便知自己上了对方的当,独孤上野挖了个陷阱专等他冲动起来往里跳。他冷笑一声说:“京兆府让我认罪,我认了,官府凭我的口供就能定我的罪,扯其他有的没的什么意思?”

    “谷梁进。”独孤上野平静的质问道:“你是否仇视官府?”

    仇恨再一次从谷梁进的眼中涌出,唐颂视线从案卷里移到他的脸上,“根据京兆府的调查,谷掌柜在踏入面行之前,曾经从事过一项事业,为亡者撰写墓志,想必谷掌柜也是读书人出身,毕竟撰写墓志这行当也是有门槛的。”

    谷梁进笑视唐颂,依次又看向她右手两人。他们三人个个衣冠楚楚,孤独上野有他的王公意气,何胥有他身为官员的骄傲斯文,花鸟司司长唐颂气度也张扬,张嘴似乎就能唤来弓刀与月明。

    “那诸位不妨猜猜,草民的动机是什么?”谷梁进反问。

    唐颂道:“你是在报复。”

    报复。

    “不错,我就是在报复。”谷梁进狞笑了两声道:“三届科考,次次落榜。撰写墓志有门槛?什么门槛?出不了仕,做不了官的人为了糊口便为他人撰写墓志为业,那些做了官的同期考生是如何嘲笑我们的?他们嘲笑我们做死人的生意。”

    他咽了口唾沫质问面前三人:“殿下,要不是凭借洛城世子的出身,您凭什么身兼京兆府、京兆牧这两个职位?何参军,贵府若没有门荫,您能顺利入仕么?唐司长,若非父兄有声名,您又怎么能从西边走到京城里来做官?我谷梁进是谁呢?一个犯人,只配坐在宫廷侯爵面前接受审判。诸位才有权利谈志向,而草民这类人呢,只配糊口。”

    “是,这些年也有一些寒门学子蟾宫折桂入庙堂,但是诸位心知肚明,真正居高位的那帮人究竟是谁。我就是想造乱,想让长安城里乱。”

    审讯结束后,谷梁进被押送入狱,三人放下案卷走出监房来到廊间里,早过了宵禁的时间,此时已是深夜。

    何胥刚刚松了一口气,被唐颂追问到:“这案子大概怎么判?”

    何胥道:“岳天丰认罪态度积极,而且谷梁进也承认是他教唆岳天丰作案的,所以岳天丰有减少刑期的可能,不过至少三十年起步了,至于谷梁进,数罪并罚,铁定死罪。”

    唐颂问:“哪个罪名最影响量刑?”

    何胥看向独孤上野道:“持刀拒捕,敢情是殿下您二位身手好,要是伤到办案官员,谷梁进今晚招供后就是斩立决。”

    三人谈论了一会儿,抛开案情后他们陷入了沉默,三人都不是寡言之人,这种沉默跟谷梁进的那番控诉有关。何胥找了句话说:“既然案子审清楚了,那卑职明天安排复核。”

    独孤上野颔首:“认真办。咱们仨也散了吧,忙了一晚上,都赶紧回去休息。”

    雷声一直没断过,雨越下越大,三人直接迈入雨中,他们来时没打伞,走时也没有。

    何胥回到府上,何夫人带着婢女来他院里嘘寒问暖,“早前说了,让你父亲托吏部给你安排一个闲差,你不应,如今可倒好,深更半夜的回来,一把伞京兆府都不给配么?淋得落汤鸡模样,让你不听娘的话!”

    何胥瞬间头大,双手抱着头,指头把头发扣出缝,“我从前不听娘的话,今后也不听!什么活都得有人干,人人都干闲差,衙门里谁还正经做事!您别唠叨了,我正烦着呢!”

    唐颂带着银子回到家里,金乌像只夜枭一样蹲在廊边,看到她进门忙走近给他们一人一犬撑伞,唐颂脱下官袍扔进盆里,用金乌准备的热水洗了个澡,洗完后再去看那身官袍,它被泡出了一盆泥水。

    唐颂披着睡袍跨出门槛,金乌正在给银子冲洗毛发,他抬头问:“主子不累么?”

    唐颂坐在廊边看雨落:“不累。”她伏在栏杆上渐渐失了神,脑海里是谷梁进那张仇视她的脸,接着他被秦衍的面容取代了。

    好像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就在昨日,就在廊间里,在此处,她闷头扒饭,秦衍把他碗里的肉抄给了她,她夹了一块递到他嘴边,他吃了,谈起一些往事:“初到武州那时,很多人不清楚我的来路,吃饭时谁跟谁都没个谦让,大伙都一起抢饭吃,抢来的饭最香。后来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就都开始让着了,那饭吃到嘴里越来越没滋味。”

    “别人让的怎么就不香了?”她说:“我就觉得京城的伙食比河州的香,香多了。”

    秦衍否定她的说法,眼神调谑的望着她,“颂颂喂得饭最香。”

    她又抄起一块肉,引诱他薄唇微张,他的眼神上下起落,最终与她对视,她离他再近一些,她的碗沿与他的轻轻碰撞,撞出的脆响很好的掩藏了她的心跳。

    她轻吻他的断眉问:“殿下舍得脱掉靖王这层护身皮么?”

    秦衍细嚼慢咽,“舍得,但我不否认它给我带来的某些便利,套上这层皮时我会尽量去做我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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