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颂垂着眼还在回味这桩案子,眼底映入一双官靴时才得以抬头,那官靴旁边有汪积水,清楚倒映一张脸。抬眸前便知面前的人是谁,但她没来及抹去惊讶的神色,“萧羽。”

    口气已经不惊讶了,她一瞬间就猜到了他注视她的原因。不过还是需要确认一下,唐颂左右探望,萧羽迈步走来,给她答案,“我是在等你。”

    她无需打伞,她一向不惧雨水的潮热或阴冷,最近她觉得沐雨前行会让自己更清醒。“要去哪里?陪你走走?”他邀请。

    以往和如今颠了个个,她的伞柄移到了他的手里,大秦是一座气象峥嵘的王朝,容她提着刀光在狭窄的屋脊上行走,途中遇到一双温静的眼睛,是很难得的。她应邀步入他的伞下,她的腰刀避开雨水的冲洗,暂时可以收敛些许锋芒。

    “太极宫任用祁怀允一事有猫腻。”她笑看他,帮他道明目的,抹杀犹豫。

    伞柄在他们中间划出一道界限,挡住了她的眼角,萧羽挪开伞柄,看到她眼中完整的笑意,也笑:“我有所听闻,我知你透出消息本不是为了燕王府,也不是为了我萧泓然,我也不在意燕王府,但我在意萧涣池,所以唐颂,多谢。”

    他们的伞缘与路人的缓慢揉搓,两处雨水粘连再分离。长安在她贫瘠的视野里植入了芳红柳绿,望出伞外,除了往昔虏尘,还能望见从前望不到的烟雨红尘。

    “萧泓然,我还欠你一条命?记得么?”唐颂笑问。

    他在她眼中恍若天降,抽出刀就学会了杀人,但其实他掌心强忍了剧烈的颤抖,救她,也学她。之后再面对血涌如注的伤口,冷漠就会冲淡鲜艳刺目的颜色。

    “那件事上我可没吃亏。”他的手还被她握了一段路,与她并肩前行时的感觉,想起来还有回甘。萧羽笑道:“就当帮我个忙,今后别再提这事儿了。”

    “好,不提了。”唐颂说:“萧泓然,有一件事我可以求你么?”

    “求”这个字分量很重,像唐颂这种在高台上品完细微末节,之后再堆砌事物全貌的人来说,她口中的求是极致的礼仪,绝不会是很难解决的请求。

    “当然。”他道的那声谢能有所偿还,萧羽很高兴。

    “现在是四月,五月底六月初各地的夏税入京,”唐颂提出请求,“各道赋税入京的路线,江、淮两道……”

    “可以。”萧羽往上擞了擞伞轴,伞面上的雨水被甩落了很多,压在两人头顶的阴影跟着散去了。

    各地运粮运贡物,朝中年年确定的路线不尽相同,比如:江南道、淮南道的漕运要根据当年的水路情况筛选出最合理的一条道,兵部的舆图要被摆出来供朝中斟酌。唐颂无权插手此事的过程,她只求一个肉眼可见的结果。

    今天萧羽未来找她,她得闲应该也会去找萧羽。她通过独孤上野给燕王府提的那个醒是个时机恰当的交换筹码。她讨厌把这件事视做人情来往的自己,但唯有如此,她才能减轻心底的愧疚。

    她承认她很自私。

    “多谢。”她垂头看着腰间的刀,他鞶囊的穗子被风递了过来,末梢在她的手背和刀柄上涂上一抹玉色。不知是因为皇庭以外的景,还是身边这个人,她仓皇拔刀好几年,至今居然还能慢慢踱步,她和她的刀浸在长安城池里还是受到了某些感染。

    “讼堂上的情形方便告知我么?我很好奇。”萧羽笑问。

    “可以,不过要保密。”她笑答。

    萧羽听后赞道:“唐颂,你救了一条人命。”

    这句夸赞让她有些忘了牢狱中的混沌阴暗,走到街角她告别,京兆府的一案了结,她还要回到太极宫守高台。

    萧羽的手越过伞柄落在了她的耳边,本想把她的鬓发挽回官帽下,最后还是让它们留在了乌纱外,只拂落了她腮边的雨露。

    她并不躲避,只是静视他,等他的手知礼而退。

    “秦衍是个混蛋。”他收回手,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做这件事的人本该不是他。

    是萧羽允许她自私。

    秦衍远在她不知的某个州县,她不需要为他辩护,唐颂笑道:“侍郎大人,告辞。”

    *** ***

    戌时,京兆府。

    独孤上野跨出门槛,“回府。”

    韩映照例问一句,“殿下,哪处?”

    独孤上野在阶边撑伞,撑开了看向一边,韩映还躬着身等他回答,他收了伞递给他用,“今儿晚上别跟了,给你准个假。”

    韩映面对突然得到的闲暇犯了傻,“卑职该干什么去?”

    独孤上野问:“长安城这么大个地方,你找不到消遣的去处?”

    韩映就这样被落下了,他习惯了在一个接一个的殿檐下等候辗转,把那些地方在心底拓印出来,偌大的长安城还是不及洛城的一片牡丹花海浩瀚。

    雨一直下,院中的缸很容易就满,两只金鱼顺着水流溢出来了,苍苍进门时,它们翻着纯白肚皮奄奄一息,她丢开伞,救它们入了碗,一点点水它们就缓了过来。

    下着雨,花厅的花省得再浇,生火、做饭、进食、洗净官袍,窗纸上的影子卧榻,灯火未歇。

    独孤上野坐在凉亭的檐角上望着那扇窗,俯瞰长安时,它有独特的样貌。他捡起院里的那把被她遗忘的伞入了廊,在窗台边看碗底的两条金鱼晃身浅游了片刻。

    独孤上野在塌边坐下,看睡梦中的那张脸,她趴着睡,姿势看起来不太舒服,眉间有隐隐的蹙意,他不在,她就不会吹灯拔蜡。

    他蹑手蹑脚的为她纠正睡姿,她肩膀颤动一下醒了过来,微张着眼瞧他,“殿下?”

    独孤上野扶她侧了身,“别趴着睡,这样不好。”

    苍苍抿唇,眼角似有似无闪着水光,她把脸埋进他的膝头,一手指尖攥住了他的袖口,“我是骗殿下的,殿下不在,我会做噩梦。”

    他在檐上淋的雨,被她攥出了水,孤独上野揉了揉她的后颈说,“衣裳漂湿了,我换身干净的,免得给你染上凉气。”

    苍苍未松手,也不说话,就那么安静的在他膝上趴着,独孤上野无声喟叹,掌心覆在她的背上说:“苍苍,对不起,那日是我不对,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你忘了,我也忘了,好不好?”

    她在他膝上摇头,“是我对不起殿下,殿下说的没错,我就是个趋利之人,有那印的庇护,我不用在宫里的宴请上跳舞,她们骂我虚荣,骂我出卖色相使得殿下为我仗腰眼子,可是她们骂的对,我心安理得,我念着殿下的好,又念着上官府的案子,我什么都想要。”

    独孤上野把她的脸拨过来,虎口轻轻钳住她的脸颊道:“不许胡说。”

    “我没有胡说,”苍苍红着眼仰视她,“我说的都是实话。”

    “苍苍,”他动手摇她的脸,把她眼角积攒的泪水摇得掉落出来,“你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因她,他不再迫切的想要回洛城。

    “有,”苍苍随着他力道再次摇头,“世子妃对殿下才是纯然一片真心,虽然她是梅府出身,但是我知道……她无图无谋,我……”

    独孤上野加重力度钳制了她的喉舌,“不许,不许再提到旁人,上官苍苍是上官苍苍。”

    他曾说过,上官苍苍是上官苍苍。

    她怔愣着,引得他发笑,独孤上野抬抬下颌,“点头答应。”

    她点了点头,他松了手,摘下汗巾为她擦脸,最后捏住她的鼻尖说,“使点劲儿,擤擤鼻子。”

    苍苍依言擤了擤鼻子,他看着她红眼睛红鼻头的样子笑了声说:“苍苍,咱们和离吧。”

    “为什么?”苍苍躺在他的掌上问:“殿下方才的话都是哄我的么?”

    “不是。”他摩挲着她的脖颈说:“最近朝中风向不对,我跟燕王府绑的紧,怕你日后受到什么牵连。”

    她要起身,他托着她的颈扶她坐起,苍苍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望着他问:“什么风向?跟殿下最近处理的那桩案子有关么?”

    独孤上野颔首,如实同她说了,苍苍手臂搭在他的肩上,食指的指尖相互勾连起来,她趋近他问:“独孤上野,你我从前可以同甘,如今不能同谋么?”

    “苍苍,我不能让你……”他解释,她环住他的脖颈,摇了摇他的肩,“那么殿下就不要让我沦落到从前的境地,好么?”

    孤独上野拥紧她,“苍苍,你需要考虑清楚,今后还有很多时间,当下……”

    苍苍额头抵在他的肩上,想起了唐颂,徐砚庭,杨培芝她们的脸,“不需要,我不需要,殿下,我喜欢这样。”

    她喜欢身处局中的感觉。

    灯影摇曳,她松开纠缠他的四肢,后颈落在枕上微微偏脸,咽喉里呼出一口热息,他无意中瞥到枕下露出的一尾穗子,在她阖眼安眠时,他手掌探入她的颈下取了出来,是他那枚青龙卧墨池纹样的香囊。

    孤独上野把它放回原位,抚梦中她的唇角。

    *** ***

    亥时,太极宫,毬场亭。

    玛瑙被高处微蜷的五指诱上了阶,那只手拂去它背上的雨水,掐起它的颈把它丢在一双连枝蟒纹的靴边,再抚。

    “小九。”亭下人不抬眼,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问:“怎么不下来?”

    一道影子坠落,那个被称做小九的暗卫走到了亭前,“没敢打扰大监的兴致。”

    温绪抱着猫起身,猫的脊背在他掌下搭起一道弧,小九看着那猫,听他问:“听说那案子出了岔子?”

    “是,”小九道:“谷家请了讼师,寻了证人,谷梁进没死成,今天查了一日,不好打听,京兆府那面把得严,出庭那些证人们受过京兆府的交代,口风都很紧,好像是因为那讼师在堂上办了京兆府和花鸟司老大的难堪,事后一府一司做了妥协。谷家那面也打听了,京兆府复核后请的讼师,咱们的人伪装面目去套话,没套出什么。”

    “好像?”温绪搭抹着眼,不冷不热的问。

    “回大监,奴子愚钝。”小九淋着雨打了个颤,“奴子再去查。”

    温绪松开臂膀,猫足在半空中扑腾了一下然后稳稳落地,嗖的一下跑没了踪影,“不必。其实也谈不上出了岔子,此事就算有蹊跷,也不影响后事,独孤上野和唐颂思虑再深,顶多推测出祁怀允入司天台的目的,猜到了目的料不准动作,也还是枉然。”

    小九附和道是,温绪撩袍下阶,步入雨中吩咐:“该准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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