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闻风轩。

    此地为燕王府的别业。本宅之外,远离京城,它能封闭很多隔墙的耳目。燕王府长史孙端在廊下站着守候,望见一人跨过二道门朝这面走来。

    来人一身花鸟服,雨水卖力的浇洗,也未能使他通身的颜色减淡半分。花鸟使个个年轻身颀,一手挎刀,一手携风,疾步快走时,身影张扬摇曳。

    人走近,带来一阵血腥。孙端张嘴就嗅到一口,“韦司长。”他含着腥气低声同他寒暄。

    韦笙一眼未看他,上阶站在廊下,微微一点头算是回了礼,解了腰刀靠在门边。孙端视着他平静的侧脸,张口又闭口。

    韦笙似是留意到了他的犹豫,调眼看向他,“孙长史?”

    孙端本意是想提醒他,一身血衣来面见燕王是失礼的举动,但他清楚韦笙不会不懂这个规矩,韦笙以往来闻风轩与燕王对接,回回都收拾得齐头整脸,今日这般,要么是无心顾及,要么是刻意为之。

    “韦司长节哀。”孙端实在是无法在这个关节上同他计较礼数。

    韦笙只是颔首,余光扫见燕王那只白头鹦鹉,无论燕王走到哪里,都要随身带着它。他抬手,透过鸟笼的缝隙,抚了抚它的喙。

    “陛下安康!”

    “陛下安康!”

    鸟在人的抚摸下叫了起来。

    燕王宣布召见,韦笙跨步入了门。孙端听见一声低嗤,再去看那笼中鸟,只见鸟羽上沾满了血,他叫来下属命道:“去洗干净。”

    满座燕王府的幕僚在韦笙入殿的那一刻,全部噤了声。燕王坐在高堂上,看到韦笙时蹙了眉,但也对他满身的血气避而不谈,“事情我都听闻了。”

    韦笙道:“回殿下,贾仆射……”

    “无妨,”燕王道:“你得撇清自个的关系,该这么做,韦氏一时慌急失智,与你无关,本王不会责怪你。你留在原职上待命,等着接花鸟司司长一职。”

    韦笙抬眼,看到燕王正端着杯盏,他品得是淡雅清茗,谈的是利来利往,花费的大部分心思在一只鸟身上。

    韦笙突然发现,这类人他之前见过很多,落在坊间是庸常,落在皇庭里,他就是王。

    见他不言不动,也不告退。燕王挥去杯口的雾气,仍垂着眼问:“还有事?”

    韦笙在众人或惊骇或同情的注视下转身,“卑职告退。”

    他出了殿,提了刀,正准备下阶,殿内有人跟了出来,“韦司长,请留步。”

    韦笙转身行礼,“王妃。”

    萧浣池神色悲哀,“慕慕她,我会想办法安葬。我跟殿下很感激你对王府的付出,请韦司长节哀。”

    韦笙不言,只躬身行了一礼。萧浣池见他神形索然,不再勉强他停留在此,叮嘱他保重后回了殿里。

    韦笙转身往阶下走,扶着刀又回头,他看向“闻风轩”的牌匾,往下是正堂的檐檩,上面雕着花树和鸟雀,有的展翅飞翔,有的伫立对语,而他身上的花鸟却被至亲的血水淋得铩羽。

    孙端随着他的视线往上头看去,听见他一声哂笑,他看向韦笙时,对方已经走出很远了。

    之后,陈国公萧世勋前来面见燕王,失去贾旭恒,就失去了在门下省和尚书六部布控的权力,这对燕王府来说是一次重挫。

    “乔盛还是老样子?”萧世勋问。

    燕王颔首,“下了请帖,抱病婉拒。”

    后面的话浣池无心再听,近日事关燕王府前途的策谋一场接一场,结果越来越消极。窗外缠缠绵绵的雨落入她眼中,化成了万千思绪。

    她回想起初见韦笙时的情境,仿佛也是这么个下雨天,京城大雾四起,那些投向燕王府的视线会受到一定干扰。

    韦笙站在廊下,脸上还挂着通过武举后的喜悦,乡野间长大的孩子,无门荫庇护,甚至没有家,他和堂姐相依为命,入仕凭得是一身硬功夫。

    面对燕王的招募,他犹豫了,虽有重金为酬,但是做暗桩需要冒很大风险,他不怕被拔除,他只怕丧命后,姐姐会失去依靠,甚至受到牵扯。

    浣池一向眼明,看穿了他的心思,“这事放在谁头上都会有顾虑,不过你放心,燕王府负责你姐姐的终身,等她托付了好人家,你们姐弟虽不能相认,却是各自稳妥了的。”

    贾旭恒在朝堂上有声量,他有权弹劾御史台,有资历称宰相,有资格议储,为燕王奔走时,谁的话都敢回驳。但他没有把这副强势的姿态带回贾府,人前瞪眼拍桌,跨进家门后反而是个温和的人。

    贾府家风好,上下和睦,乡下野丫头嫁做了尚书左仆射府上的长孙媳,与夫君凑成了一对恩爱鸳鸯。

    彼时,浣池觉得欣慰。如今,那血溅在韦笙身上,也仿佛溅在她的手上。

    “泓然最近也忙,”燕王轻叹道:“如今再不见他来王府上玩了。”

    浣池回过神,她与萧世勋对视后刚要开口,却被父亲抢了话,“这小子贪玩儿,不成器,殿下莫要同他计较。”

    “我怎么敢同他计较,”燕王谁也不看,垂眼拨着茶盖说:“只怕将来我得求他给条活路。”

    听这意味深长一句话,浣池抬眸,她看向高堂上的那个人,他很冷漠,冷漠能为他的爵衔镀上一层特殊的华彩,她曾为此倾心,不明白姐姐为何会对燕王嗤之以鼻。

    “秦泽?我宁死不嫁。”萧岚绘扬言,她因此受到了父亲的惩罚,萧世勋把她的名姓从族谱上摘除,将她驱赶。

    此时,浣池在座下重新审视燕王,那份冷漠装点在常人身上,他好像也就是个冷漠的常人罢了。

    “贾府被诛九族,韦笙的身份已暴露,梅府被御史台监控,乔盛左顾右盼,忠心不可鉴。”她启唇道:“王府的前程,一个萧泓然决定不了任何。”

    殿中所有人的视线都向她看过来,浣池起身看向燕王,“太极宫和齐王府联手把王府逼上绝路,寻求与他们双方抗衡的破解之道,那是痴心妄想。在太极宫一方眼中,燕王是异己,齐王也是异己,无论铲除哪一派,对御座上的那位来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不是派系之分。”

    “一先一后,王府求得是后。眼下不是临危不苟的时候,苟存而后生,该低头时就要低头,请殿下三思。”

    萧浣池语气平淡的讲完这番话后离席而去,她暂时不想看到殿中任何一个人的脸,包括燕王和她的父亲萧世勋在内。

    平康初年这个盛夏的长安城异常喧嚣,因为平康帝没有前往皇室的行宫避暑,本该扈从的臣僚和兵卫也都留在了京中。

    平康坊因为一场雨的入侵愈发旖旎朦胧起来,入夜时,两列楼馆的灯火接连燃起,雨水浇下来,与光火勾兑,生出一盏接一盏的雾气,街道的青石砖条上水光粼粼,倒映出一方夜幕和来往无数人的衣衫袍角。

    “当初选年号,圣上因为‘平康’二字大为光火,怀疑政事堂有人借故讽刺圣上的过往,但是圣上有心胸,不屑置辩,偏就选了这二字,‘圣人不忌污名’,是圣上的原话。”

    挑起话头的人是温绪,话说完他笑着看向了池浚。池浚捧杯而笑,“是为高论。”

    温绪又看向了燕王,今日在藻阁的局是燕王所设,局中人是燕王所邀,目的是统一在场三人的口径,做法就如萧浣池所言,与一官一宦平起平坐。

    眼下就是那个得低头的时候,燕王蹙眉,颔首以示赞同。温绪起身又俯身,笑着为他添茶,燕王抬手罩在杯口道,“不劳大监,我自己来。”

    温绪顺他的意,坐下身后笑道:“圣上有意追究此事,想要查明当初到底是谁提得这二字,礼部只管呈递,没这么大的胆子。二位府上门庭如市,也许对内情有所听闻。”

    当初慎王秦舒发动宫变,皇后杨培芝携恭王秦哲伺机窃权后,燕王府首要考虑的事情是彻底拔除叶赫这个暗桩,关于新帝年号一事,燕王并未授意任何人去暗中作梗。

    不是他,只能是齐王,燕王端起面前的杯盏抿了口茶,听池浚笑道:“臣门如市,臣心如水,此事本官并不知情。”

    这个回答在燕王的预料之中,池浚拒不承认,他不知情,也得代人受过,替齐王做个了断。

    “可惜贾旭恒已被封了口,不然此事也许能探明根源。”燕王道。

    黑锅甩到一个死人的头上,燕王即使被迫放低姿态,手段也还有高明之处。

    温绪笑道:“敬谢殿下,此事可以有个了结了。”

    燕王强自抑制心底翻涌出来的恶心,此时不是在意面前这个阉人秉性情怀的时候,他必须接受对方的无耻与胁迫。

    但温绪似乎没有得寸进尺的意图,招来鸨头曲深娇,吩咐道:“燕王殿下大驾光临,去请咱们这里最拔尖儿的姑娘。”

    燕王平时醉心于鸟市,并不沉湎于情/欲,是“目不眩于女色之惑”的做派,在他眼里女人只是权权交易的筹码,他宁愿把多余的精力喂养给那只白头鹦鹉,而不是女人。

    他说不必,温绪坚持,笑道:“圣上龙潜时最喜欢听说唱,江南那面刮过来的风,宫里的伶人们都不会,圣上昨儿还说要让云韵府的姑娘们学起来。凑个兴儿,殿下只当是消遣了。”

    话说着,一个艺伎步入厢房,怀抱琵琶行了一圈礼后坐在绣墩上开喉说唱道:

    “今朝不必来问功名,

    提起功名恨煞人。

    功名最是无情物,

    都是有了功名绊了身。

    有的是到老功名无指望,

    有的是功名如意他的命归阴……”

    伴着她的歌声,温绪笑视燕王,低声问:“殿下与千牛卫上将军高枧溪相熟?”

    燕王微怔,揣不透他的目的,只蹙眉道:“不熟,不过当初入千牛卫时,给了承诺。”

    也就是说高枧溪暂时受燕王所用。

    “殿下可否为奴婢引见高上将?”

    燕王视着面前的艺伎沉默喝茶,温绪颔首一笑,“敬谢殿下。”

    一场对话结束,只余下两声唱词:

    “想古中人物知多少,

    都是那凄凄荒草来葬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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