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一直持续至中秋,当日唐钧率部下回河州,临行前来同唐颂告别。

    “颂颂当初离家时也是在中秋这日。”唐钧笑道:“我记得很清楚,整整两年了。”

    “哪有?”唐颂陪他往行宫大门处走,“我是晚上出发的,哥哥是早上出发的,几个时辰后才满两年,哥哥过了今晚再走吧?今晚的宴会上有杂技表演,很有意思的,是咱们河州没有的。”

    她说这话时,腔调柔软,有些撒娇的意思,唐钧牵紧她的手,“罗追已经出发提前回吐蕃了,我得尽快赶回河州布防,以防他人生事。颂颂懂的。”

    是啊,杂技排演得再过精美,在哥哥心里哪有边防布控重要。各人都有各人要布的局。

    两人说笑着行至甬道尽头,唐钧松开唐颂的手,往宫门处看了眼道:“去门口等我,哥哥有话要同靖王殿下私聊。”

    唐颂转身瞥向身后,跟在他们身后的秦衍与她对视,她靠近过往疏远他,使得他此时看起来有些陌生。

    那身半新半旧官袍上的飞马在清湛天色下撒蹄向她奔来,在甬道内带起一袭风,凉风拂面,唐颂听到它在她心底踏响的一声悸动。

    飞马是可以同云龙媲美的,她好像更喜欢他身穿飞马服时的样子。

    唐颂走远后,甬道内陷入原本的深静中,天地局促,两人倚墙相对,沉默就是变相的尴尬甚至是敌意。

    唐钧一手抬起握住刀柄,几经酝酿后话仍未出口。秦衍抬眸看他一眼,继而看向他手头的刀柄,唐钧与他目光交错,军将在亲王面前举刀,可视作失礼,但唐钧无动于衷,由着自己失礼。

    秦衍挑起断眉,嘬唇道:“侯爷有话请直说。”

    今日这场对话不会再像是几日前两人把酒相互打官腔时那般融洽了,双方心知肚明。

    于是唐钧接了话,“自幼时起,父亲就教导唐铭和我使命在肩,要把根扎在河州,扎到死。他从未这样教导过唐颂。父亲教我们弟兄两个识舆图是为了御敌杀敌,他指哪处我们看哪处,轮到颂颂时,是她指哪处,父亲给她讲哪处。唐颂可以前往任何她想要前往的地方,成为她想成为的人,这就是我们唐家对她的期待。我不能也不会干涉她的任何决定。”

    “颂颂有勇有谋,但长安的池水仅凭一人之力是难以涤清的,人都有心余力绌的时候,一想到是她在经历这些,我时常感到后悔,后悔两年前她提出入京时,我没有加以阻拦。当初她若是留在家中,现下她至少能快意拔刀,而不是从刀俎下讨生。”

    他说着背过身,声调低沉,“她能避得开一回,两回,她能回回都避开否?”

    “所以,”秦衍看着他的背影问:“侯爷是想要我的一个承诺么?不知我在侯爷眼里能抵得起多少信用?不过只要我秦戎钺还喘着,有一口气在,就会护她好好活着。我能护她一回,往后去的每一回皆然。”

    “靖王殿下是何人?”唐钧回身看向他,面色和口吻冷若寒霜,“我不需要你的承诺,唐家不需要你的承诺,唐颂她,更不需要你的承诺。”

    “秦衍。”

    他直呼他本名,“即使有一日,唐颂不可避免的受到了伤害,至少不要让她因你而受到伤害,这是你唯一要做的事。否则,我会后悔今日没有对她加以阻拦。”

    在他心里,没有一个男人能配的上他的妹妹,靖王并不是个例外。

    唐钧开诚布公的一番话仅是出于维护唐颂的私心,丝毫未顾及秦衍的颜面,可谓是无情。

    秦衍听之,并未反驳,他视着他沉默须臾。

    “好。”

    他回答。

    唐钧凝视他,欲从他脸上寻到不平静的波动,然而秦衍面色始终平静,平静的开口征询:“侯爷还有什么要说的?”

    唐钧转身离开,“今日我与靖王殿下的对话到此为止。”

    “稍等。”秦衍迈步,“我也有话要同侯爷说,推心置腹的话。”

    唐钧的手从刀柄上放了下来,“请说。”

    秦衍在与他并肩时问,:“侯爷方才说,你不会干涉唐颂的任何决定?”

    “是。”

    秦衍低唔了一声,未再说话,没有推心,没有置腹。

    这引起唐钧的警觉,他问:“殿下可还有话?”

    “没什么要紧的。”秦衍经过他向前走,冷嗤一声道:“颂颂她,一直想睡我,既然……”

    人走远了,话也就终止了。话未说完,因为措辞的刁钻,已经说尽了。唐钧驻足不前,一声冷笑,一把利刃直入他的心腹,好一出推心置腹。

    秦衍抬颌眯眸望向远处,提刀之人下狠手时,绝不会错过对方的命门。唐钧杀到了他的痛处,他就用同等的力度反杀报复。

    两人一前一后到来,神态如常。唐颂确认后,牵起了唐钧的手腕,依偎在他胸前不肯抬头,只有唐钧听得到她的低声哽咽,他目光疼惜,低垂下去,轻声安慰,“今后哥哥找着机会,再来看你。”

    这个机会可能又要等上两年、三年甚至更久。

    唐颂点头,闷声说:“哥哥要快些。”

    唐钧说好,抬手梳理她的鬓发,唐颂安定好情绪,轻轻推远他,“哥哥保重,一路顺风。”

    唐钧的手还停留在她鬓边,不舍得收回来,笑了笑道:“颂颂长大了,在做某些事前,仔细想想,好么?”

    “好。”唐颂连连点头。

    她并未听出他的意有所指。

    唐钧收回手,落下目光笑道,“如此,哥哥就放心了。”

    哥哥意态有些萧索,他垂眼时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唐颂没有回眸去探究,那应该是属于哥哥和秦衍两人之间的来往,她伴着唐钧跨坐上马。哥哥视线抬升后,再也没有落下,高声喝马,奔向前方。

    “秦戎钺,”唐颂踮着脚望着远方问,“唐钧同你说什么了?”

    “准我喜欢你。”他一手牵着她的一手答。

    “什么?”她落下脚跟,回眸望他。

    秦衍走近她,目光降下来,再答:“准我喜欢你。”

    唐颂仰面,看他微蹙的断眉渐渐舒展,她的唇角跟着有了弧度,“一直喜欢我吧,秦戎钺。”

    他的眸底划过一排雁影,余下无边清湛,好像是那天穹低垂了下来。雁翅扇动掀起的微风拂过她的额角,是风,也是绵绵爱意。

    她再次踮起脚尖,亲吻天穹的边角,“好么?”

    “好。”

    驾马走出很远,唐钧勒马回望,之前视向秦衍的那一眼,他没有看到他身上本该携带的靖王衔名,他看到的是一位戍边的将士,一个“靖”字。

    这也许就是他与他之间,大秦将士与将士之间独有的默契,在任何一种场合,辨别出自己的同类。他的妹妹也是位将士,如此,他就放心了。

    平康初年,八月初八,戌初,铜川行宫内拉开中秋大宴的帷幕,同时这场大宴也是秋猎的收尾。

    各处幄殿前燃起了丛丛篝火,今夜平康帝和他的百官臣僚要以他们在猎场中捕获的各种兽类为食,享一把炙肉的风雅。

    秦哲升座后便派太监去传唤,邀请燕王、齐王、靖王、昌睦公主和洛城王世子到御殿中落座,手足六人聚在一起共食共饮。

    杯中酒满后,秦哲道:“开宴前,朕才又猎了只羊,他们说是苦泉羊,今儿咱们就吃羊肉如何?”

    苦泉指的是同州朝邑县的一处泉水,因泉水咸苦而被命名,苦泉附近牧放的羊非常肥美,早已被大秦各处猎场列为皇贡牧养,供大秦皇族狩猎食用。

    他说得应当是实话,秦哲今夜未穿大秦国君任何一种形制的袍服,而是身穿普通软甲,头戴油缯席帽,应当是刚刚狩猎而归。

    “苦泉羊,洛水浆。”独孤上野笑道:“依臣看,就吃它。”

    秦哲环视其他人问:“如何?”

    其余四人均同意附和,秦哲挥手,吩咐太监们去传令,接着抬起面前酒杯相邀,“成都烧春酒,敬诸位一杯。”

    身边五人举杯应邀,抽出酒中的银针。没有它物介入,酒水瞬间变得澄澈,倒映出一轮明月,他们昂首饮下那轮月。

    阶下,唐颂看着一帮御厨抬来一头被已经宰杀的苦泉羊羔,然后将它丢在一张宫廷匠人们打造的专门用来熏烤羊肉的铁床上。

    炭火越烧越旺,那头羔羊身上的肥膏遇火即化,滋滋往外冒油,油水与火焰拥吻,诞出浓烈甜腻的气息。

    这一幕吸引了远近许多人的目光,其中有人惊叹道:“羊羔挥泪!好一个羊羔挥泪!”

    “羊羔挥泪”就是这道菜的菜名。唐颂隔着炭火看向那些叫好的大臣们,但是月光也被烧化了,他们的面目在扭曲的火流背后看起来也是扭曲的,看不清楚。

    她收回视线又看向那头羊羔,一边看它挥泪淋漓,一边听御殿中的谈话。

    酒能温热骨血里的冷,在每个人眼中发酵出温情,即使是虚伪的温情。借助这份温情,寡言之人也能开口道句话,更何况是精于言辞的天潢贵胄们。

    只要有所图,就会有所发声。

    秦衍落下杯盅后,开口道:“前日辰时,臣上奏的牒文,请陛下准奏。”

    秦哲跟着他落杯,“自请担任平康初年秋税转运使,四哥讲的是这件事?”

    秦衍颔首:“正是。”

    秦哲砸了下舌端残留的酒,看向燕王道:“巧了,兵部侍郎萧羽萧泓然也上奏了一封牒文,自请负责平康初年秋税转运勘察路线一事。二哥您可知情?”

    燕王微怔,皱眉否认道:“未曾听说,这才知情。”

    秦哲又视向秦衍,笑道:“四哥忠心于国事,朕很欣慰,但此事朕早已有了斟酌。”说着又瞥了眼燕王,“勘察路线的人选,朕也早已做了斟定。”

    燕王没有同他对视,但接了他的话,自斟着一杯酒道:“征收夏税时,兵部勘察水路不力,刚刚闯下一桩祸事,兵部的人手是该晾一晾,萧泓然?他哪来的自信再担重任?”

    听到萧羽的名字,唐颂不禁向远处一顶幄殿看去,而幄殿中的一人已经在看着她了。

    他神色有些意外,好像对她目光的偏转没有预料,所以就对两人眉眼相遇后发生的事情没有准备。

    萧羽仓促调开视线,伸手去够他面前的酒杯,接下来就只顾饮酒了。唐颂垂眼,眼底被火舌熏得泛出湿润。他们两人曾在明月下一起念过诗文,叹过功名,约定要一起同行,那时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别卖关子了,就说是谁跟谁吧。”独孤上野的笑声响起来。

    “朕决定由温绪负责勘察秋税转运的路线,至于秋税转运使一职,由御史台御史大夫池浚担任。”秦哲回答。

    唐颂醒过神,听他继续说道:“池浚是御史台台院监察御史的出身,干的就是巡察的活计。顺永年间,朝中查许顷智杭州赋税一案时,先帝曾派他南下八州整改弊政,江南的基本民情,他十分了解。征收秋税的活儿,朕想不到比他更好的人选。”

    池浚,许顷智,杭州赋税案。

    唐颂嗅着炭火的气味,额角生汗,胸口莫名发闷。

    御殿内,齐王在听到这番话时,饮酒压下了心中的愕然,他抬眼看向燕王,燕王隔空向他举杯,含着一口酒水淡淡一笑。

    他又看向对首,秦哲偏脸,拒绝了他眼中的探究之意,:“既然诸位无异议,朕看此事就这般暂定吧。”

    秦哲话落后,没有容人插话的间隙,温绪行至他身旁,呈上一封牒文,俯身道:“早前陛下请贵妃娘娘挑选中秋宴上的杂技类目,但是娘娘一直拿不定主意,娘娘说,还得让陛下您亲自来决定。”

    秦哲接过牒文,目光自上而下浏览着道:“就点一出绳技飞剑吧,我记得父皇不喜这类杂技,总说危险,年幼时想看也看不得,今日朕请诸位一起看,看个尽兴。”

    他话尽后,视线上移、抬高,越过牒文的边缘扫视一周,默默笑视面前的至亲手足。

    抛开大秦帝君的袍服,秦哲身上少了一份迫人的威仪,原本俊雅的面孔此时看起来尤为清毅。从前那个嘴脸卑微,饱受鄙夷的秦哲好像未曾存在过。

    他神态祥和的接受他们的注视,他们注视他后目光错综来往,然后变得恍惚。

    秦哲能养出今日的帝王之相,在座的所有人都是帮凶。恍惚过后,是醒悟,是察觉。他就是要让他们有所醒悟,有所察觉。如此,当他垂视他们,碾压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痛感就会愈发强烈。

    “火候差不多就上菜吧。”秦哲挑唇笑着吩咐:“不然的话,那羊羔的泪要流干了。”

    御厨们用竹刀将羊羔分割后,太监们用硕大的银盘将羊肉盛放起来呈至御殿中。那枚羊头与她擦肩而过,唐颂看到它微微张开的羊嘴,唐颂是喜食羊肉的,但当太监们经过她时,带来的那股气味使她胸腔内翻涌出一丝咸涩和恶心。

    她深呼一口气,视向远处。场中的艺伎们拉开绳索后,开始了表演。绳技飞剑是两类技艺的结合,艺伎们需要在距离地面数十尺高的绳索之上飞剑,飞剑不似普通的舞剑,它的难度颇高,艺伎们需要在手中轮流抛掷三枚以上的长剑,边接边抛,保证剑不落地,与此同时,还要脚穿木屐在绳索上来回行走甚至倒挂。

    中秋月夜,艺伎们在半空行走,一步就迈进了蟾宫,他们手中的长剑被月霜抛光打磨,化成一尾一尾的流星。

    月下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叫好声,长剑斩断的月光落下去,落入幄殿内众生的眼中,使他们眼花缭乱。

    乱中最容易生乱,其中一名艺伎忽然丢开手中的两把长剑,只留一把,从绳索上跃下,落在了御殿前,然后持剑迈步,向高处登去。

    “刺客!”

    “有刺客!”

    “护驾!”

    “护驾!”

    “护圣驾!”

    唐颂静立,抬手握住腰间的刀柄,静视那张陌生的面孔向她逼近。

    终于,任命她在御前巡绰左右的那个指令终于显露出了它的真实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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