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此时,窗边飞起了一只惊雀。他带着她向窗外看去,看到从檐上堕下的花鸟残影。

    寅时一刻。

    梁熙君从昏迷中清醒后,虚弱地睁眼说:“唐颂,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不然我不会来找你。”

    她听出了她的愧疚,唐颂扶她从塌上起身,“无妨,早说了,你要来见我的。”

    秦衍递来药和水,梁熙君同他道谢,然后给擦伤的部位简单上了药,喝过一口水起身,走到案边拿起了自己的刀挂上腰。

    见她无碍,唐颂问:“你怎么还在长安?齐王妃同你一起么?”

    梁熙君拿起案上的半只羊肉胡饼,那是唐颂吃剩下的,不待她制止,她已经大口吞咽起来,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眼点头说是:“他们追得紧,我只能带着王妃暂时回到长安,眼下长安各处都在清查殿下的人,我们根本逃不出去,所以来求助你和靖王殿下。”

    梁熙君话中不掩目的,这是她一贯的做派。秦衍也同她直来直往,“好说,不过梁司长得张嘴透些话。”

    梁熙君又啃了口饼,回眼看着两人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说温绪此人,”秦衍靠坐于南窗前,伸长腿问:“他是否是齐王安插在御座一旁,操纵圣意的暗桩?”

    “是。”

    “池浚?”

    “是,他也受齐王殿下所用。”梁熙君道:“中秋大宴这场局中,背叛齐王殿下的人除了池浚,还有温绪,现在看来,是殿下过于信任温绪了,朝中组建平康军一事前前后后由温绪全权负责,殿下并不过问,这也就是为什么秦哲可以调动平康军的兵权,而殿下失去平康军兵权的根本原因。”

    简而言之,平康军的兵权由温绪执持。诛杀齐王的兵马,是本属于齐王的兵马。

    半张羊肉胡饼吃完,梁熙君已把话说了个大概。唐颂又给她拿了些吃食,她问:“还有这个没了?”

    唐颂说没了,梁熙君露出不满的神情,“算了,不吃了。”说完端杯喝了口热茶。

    “爱吃不吃,什么时候?还挑上了?”唐颂嗤笑,梁熙君立马向她翻了个白眼,余光触到秦衍时才略微收敛了些许。

    “所以说。”

    “花鸟司介入上官瑾军粮案,南下杭州前,刑部起火一事。”

    “平康初年,朝会大典符宝郎吕庆携帝印遭遇他勒一案。”

    “运作擢升奉扆局直长祁怀允为司宫台大监一事。”

    “今岁夏税转运遗失一案。”

    “云韵府伎人申育行刺一案。”

    “这些确实都是齐王在幕后做的手笔。”秦衍复述梁熙君的陈述。

    “是,”梁熙君嘬了口茶说:“若不是池浚、温绪反水,申育的口供本来是要扣到燕王头上的,池浚向朝中回禀的根本就不是齐王的供词,而是他们二人原本为齐王做的谋划。”

    “我不明白,温绪、池浚为什么会反水?燕王已是冢中枯骨,只差临门一脚,燕王府就被彻底盖于棺中了。段浔段学士即使不肯事于齐王,也绝不会于齐王有害,除去燕王后,朝中掌大势的必定是以段浔、池浚、温绪为首的齐王一派,他们为何还要背叛殿下?”

    一口茶咽下,她抬眸向面前两人视来,三人对视。

    燕王。

    “不错,”秦衍推测道:“或许燕王就是此局的关键所在。”

    唐颂也分析说:“或许燕王暗中也与池浚、温绪二人互有来往,这具枯骨为了求生,向他们提出了某种条件,从而将冢中之人替换成了齐王。”

    那么这个条件必须足够丰厚,足够诱人。

    唐颂继续梳理头绪,“那么,秦哲本人的态度是什么?从之前的种种迹象表明,他有意先除燕王,为何后来改了主意?”

    梁熙君列举原因,“他就是个傀儡,只要池浚、温绪二人决定反水,温绪就能说服这个傀儡改变主意。”

    “把他想得聪明点儿,也许他认为燕王已经势穷力尽,不足为虑,甚至察觉到了齐王殿下对他的利用,于是将计就计,表面上与齐王殿下暧昧联手,营造出欲除燕王的假象,实则真正要除的人是殿下。”

    “傀儡。”秦衍沉吟道:“秦哲是谁的傀儡?”

    梁熙君脱口道:“当然是温绪的傀儡。”

    唐颂接话说,“温绪听命于齐王,说到底秦哲之前是齐王的傀儡。齐王已薨,现下秦哲又是谁的傀儡?”

    这便是秦衍话中的深意。

    梁熙君面色发白,“现下,他彻底成了温绪的傀儡。”

    唐颂又问:“那么现下,温绪和池浚二人又听命于谁?”

    不是燕王这具枯骨,不是秦哲这个傀儡。是谁?

    秦衍背靠南窗说:“他们是听命于皇权的两个弄臣。”

    而皇权,凌驾于一切之上。既然能够操纵一个傀儡,间接驾驭皇权,弄臣为何还要继续扶持他人夺位?

    如果他们这个推测与事实大致吻合,那么弄臣已经实现了目的。

    “所以,”梁熙君恍然大悟,“殿下很有可能只是他们的垫脚之石。”

    “等殿下薨后,段学士被逼无奈,唯有请辞离朝,那么,当初无论是池浚投靠秦哲,或是温绪唆使秦哲拉拢池浚,又或是秦哲主动拉拢池浚,中书令一职出缺后便是他段浔的,这可能就是秦哲与池浚两人之间苟合来往的条件。”

    唐颂眼神玩味地看向她,暗示的是段浔向朝中请辞一事。

    梁熙君把玩着手里的杯盅,叩在桌面上冷笑道:“怎么?逃不出去,还打探不到消息么?咱们花鸟司干什么吃的?”

    “你轻些,”唐颂威胁道:“磕碎了你得赔。”

    梁熙君把杯子抬高,看着杯底琢磨,“马上远走高飞了,赔个屁,这东西谁送的?好瓷,汝州产的?”

    逃命的关头上,还能留意到各种细节,这就是花鸟使,这就是梁熙君。

    “这当中我知道的内情,我都已经说明了,至于这诸多疑点,眼下我是顾不上追究了,你们先瞧着办。”她撂下杯盅起身,口吻低沉,“得走了,请靖王殿下备辆马车。”

    马车?

    唐颂提出质疑,“两个人,马车太过招眼了吧?”

    “我、王妃、还有世子。”梁熙君已经走到了门边,“没有马车不行。”

    齐王世子。

    两人无言看着一人的背影。

    她回身看向他们两人,眉一挑,戏谑而笑。

    “齐王妃怀得是双生子。”

    平康初年,八月二十八。长安东城,金光门处。

    金光门武侯铺铺长郑吟秋遥遥望见靖王的一列人马驶来,等他们走近,他挎着刀上前寒暄,却未找见靖王的身影。

    关炎培从马上看向马下,催他说:“开门。”

    郑吟秋看向他身后的马车,低声问:“殿下在里头?不能吧?”

    “怎么了?”关炎培不耐烦的道。

    “新鲜!”郑吟秋笑说:“从没瞧见过靖王殿下坐车,总驾马来着。”

    “郑吟秋。”车厢内一人的声音传出,“本王坐车如何?碍着你了?”

    是靖王的声音,仔细一听还有些沙哑,郑吟秋忙鞠躬,“恕卑职失礼,殿下,您着凉了?”说完回身打手势,冲城楼上的哨兵吆喝:“靖王殿下车驾,放行!”

    等这列人马通行后,同僚开郑吟秋的玩笑,“上赶着,人理你呢?”

    郑吟秋继续嗑他的瓜子,待他们都背过脸去,他笑上一笑,一把撒了手里的瓜子皮,让它们随风散了。

    到了城外郊野处,秦衍下了马车,屏蔽了所有的人手,梁熙君下车后,向她深拜行礼。

    秦衍说:“把门籍带好,过界接受盘问时,不要露怯。”

    梁熙君应是,秦衍喝来他的马跨上。“殿下,”

    她抬眼,“请帮我给唐颂带句话。”

    “你说。”

    “后会有期。”

    秦衍颔首,驱马离开的同时,梁熙君登上马车,喝马远离。

    车厢内,段年忆放下窗帘,垂眼看向怀中的婴孩,他正在恬静安睡。身怀双生子这件事,连她自己都不知情,接近临产的日子,他对接生这件事不做任何安排,只说:“阿忆别怕,我一定让你们母子平安。”

    原来如此,他把她的一切退路都想好了。

    一滴热泪落下,正落在婴孩的眉心,他睁开眼睛,对着她上下忽闪眼皮,不哭也不闹,年忆含泪而笑。

    梁熙君驾着马,向身后的车厢看了一眼。那日,中秋大宴开宴前,齐王忽然将她约到隐秘之处谈话。

    “如若发生什么不符预期的变故,切记,不要因为我逗留,带阿忆走。”

    “殿下!”她急忙说,“如若发生什么变故,我是可以带走一母二子的!”

    “我信。”他笑着对她点头,“我信。”

    “但唯有如此,她的余生才不会受到打扰。”

    弑子留母。祭出一子,让所有人都相信齐王已经绝嗣,齐王妃的下落也就无关紧要了。

    “不要利用她们母子做任何事,齐王府无东山再起之时。”

    她领命后转身,他又强调:“熙君,必须保下一子。”

    不为齐王府东山再起,为何执着于一子的生存,他活下来,只有隐姓埋名的前程。

    “我不想她孤独一人存活于世。”他又说。

    原来如此。

    “熙君,同我讲讲你跟殿下之间的渊源吧?”车厢内的人说话,打断了她的回忆。

    梁熙君眨眼,腾出一手抹去眼角的湿润,笑道:“王妃知道我的那个妹妹吧?”

    年忆也笑,“在宫里我跟她打过照面的,来王府给我把脉的人就是她吧?殿下一直都瞒着我。”

    齐王一直都瞒着她,有了身孕后,齐王为了她的安危考虑,让人隔着床帐给她把脉安胎,那人不是王府内的医士,她能察觉得到,但她从不多心过问,他肯定是为她请到了更高明的医士。

    梁熙君说是,“我跟我妹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我妹游荡街头,觉得行医看病的大夫厉害,也想从事这门手艺,但是乡下的野丫头嘛,吃不饱穿不暖,如何能有学医的机会,后来机缘巧合遇到殿下,我就答应他嘛,让我当牛做马都行,但是我妹妹得读书,将来做医士……”

    “我记得她的名字是?”

    “梁落声,她的名字是梁落声。”

    梁落声猛的一下抬头,惊到了面前人。

    徐砚庭出声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落声回过神,压下心中的惊悸笑道:“娘娘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脉象滞而不稳,可是心中郁结?”

    “有一些,”砚庭垂眸避开她的注视,从她指尖下抽回手肘,“入秋后,天愈发凉了,我自小就贪暖惧冷,一到这个时候就打不起精神来……”

    话未说尽,门外来了一帮花鸟使,为首一人伸手叩了叩门框,再躬身行礼,“皇后娘娘安康,臣花鸟司郎司司长韦笙给娘娘请安了。”

    无论哪类品阶的臣,都不得步入后宫。既然花鸟使能迈得进来,说明他们领了特权,正为发挥特权来了。

    砚庭心里一惊,窒着未言声,韦笙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她膝边一人道:“无意惊扰皇后娘娘,因尚药局司药梁落声疑似齐王同/dang,花鸟司须将她带回调查,请娘娘回避。”

    齐王同/dang。

    砚庭惊讶地看着落声,喃喃说:“怎么会?”

    落声从绣墩上起身,蹲身向她施了一礼,“娘娘莫怕,奴婢这就走,请娘娘回避吧。”

    韦笙在殿外颔首,挎着刀等候。落声转身离开,砚庭跟着匆匆起身,“等等!”

    落声停下步子,韦笙诧异地看向她,砚庭有些语无伦次地道:“她、她是宫里的人,怎会是齐王的同/dang?她做了什么使得你们花鸟司怀疑她?”

    韦笙揖手解释:“回娘娘的话,现已查明花鸟司女司司长梁熙君是齐王的心腹,梁熙君和齐王妃段年忆失踪的时间一致,花鸟司怀疑,助齐王妃逃走的人正是梁熙君,而齐王妃生产当晚,梁司药人并不在铜川行宫内,所有随銮驾的尚药局女官们都称当日午时之后就没有再见到过她,她失踪了整整一个晚上,按照宫规,宫人无特许,不得出宫,梁熙君姓梁,梁落声也姓梁,花鸟司有理由怀疑她们是亲缘关系,为齐王妃接生的医士正是梁司药。”

    “不对。”砚庭说,“梁司药当晚同我在一起。”

    此话一出,韦笙看向了梁落声,她抬眸也看向他,意外之感从两人的脸上同时出现,一闪而逝。

    韦笙嗤了声,笑问:“娘娘是说,那晚,梁司药同您在一起?一整晚?”

    砚庭紧张咬唇,说是:“我……本宫、本宫的脉象一直都是梁司药把的,我同她话语也投机,本宫近日脉象滞而不稳,心中郁结,久久不舒,那日午后又唤她来陪我聊天解闷,晚膳过后聊得仍不尽兴,便将她留宿在我宫里了。”

    “哦?”韦笙听后,笑视梁落声,“这就是梁司药的不是了,夜里宿在他处,怎么能不跟宫里报备?”

    梁落声启唇,韦笙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冲着殿内躬身说:“既然梁司药有娘娘作为人证,此事花鸟司再做调查吧,打扰娘娘了,臣告退。”

    等一众花鸟使离开,砚庭心有余悸,落声回身再施一礼,“请娘娘切勿参与此事。”

    “那你该怎么办呢?”她问,“跟他走,下花鸟司的牢狱么?如果他们动用非常手段逼问你怎么办?”

    她垂首不答,她一眼就将她看穿了,才会保护她。

    “那晚,你陪我了一宿。”砚庭坚持说。

    落声行礼告退,“等来日,奴婢再来陪娘娘解闷,为娘娘排解心中的郁结。”

    砚庭恬然笑道:“好,一言为定。”

    入秋后,宫内各处栏槛花缸里的菊争相盛放,秋风撕裂它们的花和蕊,将它们硕茂的花瓣带走带远,玩/弄够了,零零散散地抛洒在宫道上。宫人们的足靴经过时,将它们碾出汁水,携走它们的余香。

    落声离开景绮宫后步入一条甬道,尽头出现他人的身影,他提着刀向她走来。她回眸,身后不见有他的同僚。

    他走的很快,官袍驾着秋风飘荡,惊起一地黄花。她再次看向他时,他的刀刃已经逼至她的颈间。她被他推倒,肩胛狠狠撞在了宫墙上。

    很痛,她忍着,不透声色。

    “别装,”他冷笑着说:“你很清楚你自个干了什么。眼下老老实实招了还来得及,交待清楚梁熙君的下落,免得受皮肉之苦。”

    她乖乖屈服于他的刀下,微颤的眼仁含着刀光,他的刀光此时看起来是明净洁白的,映出他额上黯黑的乌纱。

    “张嘴说话,别装傻。”他把刀刃贴紧她的喉颈,“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皇后娘娘的供词漏洞百出,景绮宫内只要有一人能证明娘娘的供词与当晚的事实不符,花鸟司就能找到第二个、第三个……到时候不光你,为你做伪证的皇后娘娘也难辞其责,你确信要累及他人么?”

    她轻轻摇头,脖颈被他的刀刃刮出血痕,轻声地笑,“你不会的。”

    什么?

    他不懂她这句话,只用冰冷的眼神发问。像他这样的花鸟使,冷静的习性永远压制本能的反应,话是不会冲口而出的。

    “顺永四十四年,花鸟司平上官瑾之冤案,平康初年,花鸟司南下八州选拔二百名寒门学子入学。这两件公务给花鸟司攒起了好名声。”

    “韦司长,展鹰犬之用,还是展鹰扬之才,你作何选择?”

    “那么我问你,”韦笙靠近她冷嗤,“梁熙君身为花鸟使,齐王一派斩贾府满门时,你可曾问过她这个问题?”

    “捉拿贾府满门的人是梁熙君,”落声抬眼凝视他,“韦司长要报仇,就该找到她,杀了她。她的事,与我无关。”

    韦笙哂笑,“我杀了你一样报仇,梁熙君知道了,会如何呢?”

    “她知道了,要么觉得你滥杀无辜,杀了一个与她无关的人,要么,她便是第二个韦司长。”她敛起笑意,淡声说。

    第二个他,惨遭失亲之痛的他。他杀了自己的姐姐。

    韦笙眼里生出恨和怒,逼视她说:“为什么要回来?”

    什么?

    她的疑问几乎冲口而出,终于还是遏制住了,她以为他会轻描淡写地说“我愿意赌这一半的概率,如何?”

    他竟没有。

    他看着她的嘴唇蠕动,表情讽刺,“为什么要回来,明知道死路一条不是么?”

    她伸颈,踮起脚尖靠近他,平视他,她的颈与他的刃磋磨出了红。

    “那便请韦司长查明事实,届时,我愿与韦司长证对是非。”

    死路一条,她回来就没想过要活着。可梁熙君要她好好活着,徐砚庭让她活了下来。

    为什么要回来?她也不知道。

    “好。”

    韦笙放下刀,收刀入鞘,“那你就乖乖等着。”

    她静静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迟疑。他一手扶刀,不再看她,看向了甬道的一端尽头。

    “滚。”

    她官袍的一角随风飘起,遵令从他的余光里消失,留下零落几片花瓣,它们无处着落,被风牵引着,附着在了他官袍的下摆上。

    他嫌恶,弯腰去拂,它们被他拂出泪水,被他身上的花纹安慰簇拥,粘在了一起。他暗啐一声作罢,提刀向前走去。

    甬道内回荡着她的话。

    “韦司长,展鹰犬之用,还是展鹰扬之才,你作何选择?”

    嗤,自作聪明。

    平康初年,九月初一,朔望参朝日。

    唐颂驾马到达芳林门换韦笙的值,“怎么说?查清楚了么?”她问:“那梁司药跟梁熙君到底有没有关系?”

    韦笙与她擦肩,下着阶说:“此事就不劳唐司长操心了。”

    “很好。”唐颂道:“我这头巴不得少一事。”

    韦笙走后,门上来了一位熟人,前任花鸟司刑司司长、现任千牛卫上将军高枧溪,他开门见山地道:“长话短说,那个行刺的申育,确实是顺永三十八年,我父亲从原州选拔出来的艺伎。因姿容美丽,擅绳技。”

    高枧溪的父亲是朝野内外无人不知的那位花鸟使:高纯献。

    中秋大宴当晚,唐颂亲眼见到过申育的簿籍,负责选拔申育的官员是顺永年间的花鸟使高纯献,原因是姿容美丽、擅绳技。

    也就是说,申育的簿籍是真的。

    唐颂颔首道:“此事我向上官苍苍求证过,她说她对申育这个人有极深的印象,两人甚至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上官府的冤案被平反前,上官苍苍在云韵府

    一困就是四年,她的见闻可以佐证一个事实:申育入宫确实有一定年载了。

    接着她笑了,意味深长地说:“行刺一案已经结案,朝中无人追究申育到底是怎么入宫的,高上将可代为转告,请高司长放心,此案牵扯不到他的身上。”

    她口中的这个高司长是对是高纯献的尊称。

    高枧溪称是,“我父亲也说,当朝之事,从来都与朝外之人无关。只是机缘作弄,他从未想到自己当初选进宫的孩童,多年后会在某场局中生乱。”

    也就是说,他今日并不是为了他的父亲访问芳林门,两人沉默相视片刻。

    他是来叙旧的。

    “花鸟司少人了。”高枧溪笑得无奈。

    “至少人还活着。”唐颂说。

    “我父亲还说,这宫里都是局,局里的人都是囚徒,囚徒们被困在一起,只会相伤,因为头顶的天,能见的就那么大。”

    “你是么?”她问。

    “什么?”

    “囚徒。”

    “不知道,我不知道唐颂,也许是吧。”

    她听出了苦闷的调。

    “你是么?”

    他反问。

    “是。”

    她承认。

    高枧溪走后,又来了位熟人。昌睦公主眼里映着秋色,一身官袍和两只乌纱帽翅随着秋风飘浮不定,原来任何人都是会走急走快的,凭她是具金身玉体。

    “我多次挽留,他拒绝了,四门馆博士一职也一并要辞。”咨阅平静地说。

    她指的是段浔。

    她同她一样,也是一身寂寥的着装,花鸟服上的花遇秋枯萎,鸟的魂南飞去了。

    “殿下再试最后一次。”唐颂平静地回应,“这次,请殿下尽量坦诚。”

    秋色入宫,给苑墙檐柱的朱红里掺了份黯淡,段浔迈过承天门、嘉德门,步入太极宫广场,一路遇到的文武同僚们给了他颇多注视,大概都听说他要辞职了吧。

    他请辞的文书已递往舍人院,门下省会在今日的朝会上覆核通过,从此他便与这里绝缘了,他要离开皇朝,离开长安,避开令他神伤失望之地,回到白州,他的故乡。

    赶早朝的大臣们从他身旁经过,匆匆步履声和人言低语声回荡在广场内,奏响一曲含思婉转的哀歌,置身事外时才发觉,朝中是如此喧嚣。

    有人撞到了他,撞得他趔趄,匆匆向他道歉,匆匆地走:“请学士海涵。”

    有人搀扶他道:“学士当心。”

    段浔立稳后道谢,低头整理衣冠时看到一双龙靴,他抬头,确认对方身份后再道谢,“有劳靖王殿下。”

    靖王垂眼,用靴尖触了触地上凸起的那块砖,对他道:“烦请学士告知工部,太极宫广场有处地方该修整了。”

    他今日离朝的消息,靖王的视听就是再滞塞,也不可能没有丝毫耳闻,朝中之事他已无心左右,太极宫前的一块砖,为何还要交由他来留意?

    靖王并未顾及他的踌躇,话说完转身就走了。国君已经在升座了,段浔也提步向前走,走出一步又停了下来,他的一只袖筒中有异物。

    他一手伸进去,拿出的是一根笄,他的女儿段年忆及笄时,他送她的那根笄,笄的一端坠着一只长命锁,是他送给齐王世子的那只长命锁。

    哀歌戛然而止,耳边寂静无声,他骤然抬眼,四下相望,最终把目光落在了一处。于是他也开始匆匆迈步,一步一步,登上舍人院的高阶。

    殿内,中书舍人杜郁茂手捧他的辞呈向他望来,年轻文臣的眼中含有昭昭白日光,“学士回心转意了么?”

    他在班列中预备行礼时,御座上的天子坐稳了身姿。有一人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学士,在您看来,我与御座上的那位相比如何?”她向他发问。

    他答:“美玉之于顽石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在礼部官员的导引下,拜望天子。

    她合众人之声而笑:“在我眼里,朝中的鼎鼐之职,非学士莫属,他人无可替代。”

    她向他发出扶持贤君,蓄谋宏图的邀约。

    他合众人之声回应:“段某从未有图许重望高名之心,但也绝不做庸碌无为之人。”

    他应邀。

    丹墀下,各司各部的官员逐一回禀公务,秦哲听得心不在焉,耐着性子与他们共议朝事。

    直到无人再出列上奏,段浔仍在中书省的班列中静立,秦哲透过冠冕上的垂珠视向他,对方目视前方,没有看向高处,他一等再等,等得殿前生出尴尬的寂静,对方似乎仍没有开口的企图。

    “段学士,”他主动发问,“朕听说,你的辞呈已经递给了舍人院。”

    段浔恭敬俯身,“回陛下,那封辞呈,臣已经收回来了。臣近日昼夜不眠,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暂留朝中,以奉先帝遗愿。臣是先帝亲命的一员政事堂宰执,臣不能辜负先帝的信重。”

    先帝,先帝,好一个凭恃先帝的说辞。

    秦哲慢提唇角,眯眼看向杜郁茂,“杜舍人,段学生的辞呈,你还给他了?”

    “回陛下,”杜郁茂俯身答曰:“是。”

    “说辞便辞,说留便留。”秦哲视着两人冷笑,“段学士出入朝中,仿佛出入自家后院一般轻便自如。”

    “臣不敢,”段浔再俯身,再起身,抬冠望向高处,“只是臣以为,口头之言,不足凭信。”

    君臣对视,秦哲心底生出一种被人报复的怒意。

    “口头上的来往不做数。”那晚他对他说。

    今日他便回他:“口头之言,不足凭信。”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意思。

    恨、怒之外,秦哲还尝到了一味莫名的快感。

    “好。”他对着他的臣子笑,“朕尊重爱卿的请愿,以成先帝遗愿,朝中怎么能缺段学士之类的大贤呢?”

    段浔垂下满头的乌纱和梨发。

    “谢主隆恩。”

    散朝后,咨阅仍从芳林门上出宫,门上那位花鸟使正在逗她的狗,见到她,她起身行礼。

    她跨过门槛,驻足免她的礼,侧眸看向她,“唐司长是如何说服段学士留下来的?”

    唐颂起身抬眸,平视她道:“那么请问,顺永四十年,御史台有官员通过奉膳局向先帝递送夹片,弹劾太子秦舒审查上官瑾军粮案时用刑酷烈一事,殿下可知内情?”

    笑意从咨阅的眼中溢出,她笑而不答。

    唐颂似笑非笑,“殿下,每个人都有秘密,不是么?”

    两双笑眼相视,她们从对方眼底探究到了各自的幽微之处。

    每个人都有秘密,秘密得以使人联结,维系信任。

    “我的那间笔墨作坊马上要开张了,届时请唐司长光临,赏脸捧个场。”咨阅笑着邀请。

    “不敢,殿下客气。”唐颂笑答:“臣一定前往。”

    驾马向前行,席浅潾在她身后轻声吁嗟,“唐颂此人,鹰扬之志,鹰犬之才,可信,但也不可不防。”

    咨阅喝了声马,昂首提唇,“讲利益,好过讲信任。”

    席浅潾附和一笑,“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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