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颂牵马步入坊间,经过凌波桥时,向栏杆外望去,湖面上波纹涌起,将月色扭曲,似是无数道谑笑堆起的褶皱。

    大约两年前的今日,她与某人在此谈到各自的容身之处,至今她仍未找寻到确切的答案。

    回到延寿坊,银子扑近,同她嬉闹,唐颂蹲下身,抱着它揉它的脖颈,说道:“我救他出来,好不好?”

    银子低声呼噜,前爪搭在她的肩头,压得她骨头生痛,两年前的小狗崽已经长成狼样子了。

    正当此时,大门被人敲响了,哐当哐当声音很是急促,唐颂刚刚起身,门竟被人揣开了,独孤上野驾马立在门槛外,面色焦急的问:“怎么弄?”

    银子似是听出了他声音里的不安,高声叫起来,唐颂抚摸他的脖颈,安抚它静坐,然后看向门外道:“私以为,专业之事,还得请专人来办。”

    “想一块儿去了。”独孤上野调转马头,向晨曦中杀去,“我去请,你备茶。”

    一个时辰后,宣阳坊的一处茶摊内,一人一手摸着蹲坐于他身旁的一条狼犬,一手端杯抿茶,一喝一个不吱声,晾着对面两人找话说。

    “门被殿下踹得不中用了,改日得修。”那身着官服的花鸟使说。

    身着独孤氏特有的青龙卧墨池袍服的那人一腿翘起来,脚踝搭在另外一条腿的膝盖上,抱胸说:“改日得闲,我亲自登门给唐司长修门。”

    旁听他们说话的这人笑上一笑,把手下这条狗快要摸熟了,方开口叩响了见山前的这道门,“大清早的,像二位这般喝闲茶的人不多。”

    是不多,大清早的长安街道上来往的人马纷纷,却无几人遛狗入座茶摊的。

    “别装了行么?”独孤上野冷笑一声道:“长安邸报上广而告之的事件,卓弈卓大讼师,您干什么行当的?这么大的消息你敢说自个没听闻是吧。”

    这话说的冲,银子瞧人脸色不对,忙从陌生人手底下走了,又坐回到它主子身旁,嘴里还叼着卓弈给它的茶点,仰着脸巴巴儿的往上瞧,唐颂给它个眼色,它欢天喜地吃起茶点来。

    独孤上野扬起手要抽它,“贪嘴是不?谁给的都吃是不?真下贱啊银子。”

    银子不同他理论,知他是佯装作势,只顾埋头吃它的。

    这面卓弈笑着看向唐颂,问道:“唐司长,邸报上登载的事件属实?”

    唐颂颔首:“靖王眼下就在御史台监牢里头关着,等候审讯。”

    卓弈又抿了口茶,“请二位详细说说。”

    半刻钟后,银子吃完了它的茶点,咂摸着嘴趴下头打盹。卓弈看着它闭上眼睛,笑道:“所以靖王这案子,线索只有一条,与齐王府的资产有关。”

    唐颂道是,“靖王掌管大秦马政,御史台查到的所谓的犯罪证据可能跟马政有关,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卓弈再次向她确认,问道:“御史台专权审理,而非三法司联席会审?”

    唐颂颔首确认。

    卓弈笑了起来,“唐司长能够提供的线索笼统,前因后果不清楚不明白,个中细节更是没有,当事人涉嫌的罪名是“谋逆坐赃”,而案情经过一两句话就能道尽,几乎等同于无。我们这行当有句俗话,情节越是简明的案子,背后的门道就越复杂,况且是要跟提起诉讼的圣旨对着来,二位以为,此案有几分胜算?”

    这番话不是疑问,而是略带辛辣的讽刺陈述。

    御史大夫池浚为平康帝秦哲的心腹,针对靖王的这桩案件,平康帝为了让御史台专权查办,而非三法司会审,于是特意在案发前支开了大理寺卿燕序齐,任命他为“巡察录囚使”,南下部分州县开展公务,特意在案发前督促刑部尚书万鹤立处理全国滞积的覆奏案件,从而剥夺了三法司中二司的长官参与此案的权力。

    平康帝目的很明显,他就是要如法炮制齐王谋反一案,借公正查案的虚假之名,行推刃手足之实。

    朝中不披露详细案情,又将风声通过邸报放出,涉案人一方寻求对策定如盲人摸象一般艰难。

    皇权不会以败者一方的面目介入一桩案件,不管它的手段有多专横,有多肮脏,有多么违背公正,它最终都会达成目的。

    平康帝想要靖王死,且死得罪有应得。

    所以,此案可谓毫无胜算。

    唐颂和独孤上野两人均未回答,池浚又道:“我们这行当,还流行有一句俗话,看活不看死。恕草民冒昧不恭,此案败迹如此明显,靖王殿下如那病入膏肓之人,已经被判了死刑。”

    “我若接这案子,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事后休想在这个行业立足,涉入过深,到头来可能命都难保住。恕草民无礼,我不能接手此案。”

    他说完,起身行礼。唐颂端杯抿茶,透过杯沿对上他的目光,开口道:“卓讼师有后顾之忧,可以理解。但你只是考虑到了一种结果,不知卓讼师可否想过,假如说,我是说假如,假如赢下这场官司,它会在你所在的这个行当里引起何等巨变?”

    卓弈一礼完毕,直起身下视唐颂道:“唐司长应知,在这个行当里生存,唯有据实,没有假如。”

    “那么请卓讼师回答本人一个问题,”唐颂放下茶盅,抬眼视向他,似笑非笑的问:“卓讼师拒绝代理此案,究竟是因为案情败迹明显,还是因为畏惧皇权?”

    繁华的长安街道上人语喧嚣,卓弈耳边却忽然静了,他眯眼审视面前之人,她唇边的笑意浅淡却长久。

    静中,只闻她说:“若是因为畏惧皇权,靖王一方明显无理。若是代理此案应诉,卓讼师,也许你会发现靖王是明显有理的一方。”

    “卓讼师出身寒门,三届拔萃科科考均落榜,遂放弃入仕,跨入讼师这个行当,想必是有遗憾的,也许此案是卓讼师的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

    科考弃子于朝堂上翻转局势,玩转条格的契机。而拔萃科录取的学子为官后从事的公务与立法相关。

    唐颂此言有深意,也颇有雅讽之意,她竟然调查过他的背景。

    她说着,笑嗤了一声,“我也听说过关于你们行当里的一个俗语:有的讼师一生只需打一场官司,打赢了,便可一生于行当内立足不倒。”

    这类官司必需是个议论颇多,关注极广,影响极深的官司,做重要的一点,它必需是场败迹明显,由无理翻转为有理的官司,因为普天下众生的眼睛都在期待见证这个过程。

    功成名就与身败名裂之间仅有一步之遥,野心难填之人难以拒绝诱惑,明知“歧途”,仍要误入。

    卓弈等唐颂话落后看向了独孤上野,对方正摇头吹着茶气,笑得意味深长,“别着急忙慌走,我瞧咱们还有的聊。”

    卓弈又看向唐颂,她视着他敛了笑,指尖沿着她的杯口划了一周,“我相信卓讼师你有别出心裁之计,妙手回春之能。”

    他不言,她锐利的目光有所缓和,终道:“卓弈,圣旨允许靖王使用一切他享有的辩驳之权,但是,你可能是唯一一个除了靖王之外能够介入此案之人。”

    卓弈重新坐下身,平视她问:“草民有一个问题,请唐司长如实相告。关于齐王谋反一案的首尾,唐司长方才告知我的案情是否属实?”

    “属实。”她凝眼视着他回答。

    卓弈颔首:“这官司,我打了。”

    独孤上野闻声看向一旁,对着茶摊老板吩咐:“掌柜的,纸墨笔砚伺候。”

    这是要拟定委托人与代理讼师双方之间的代理协议。

    纸墨笔砚摆放齐整了,动笔成文之前,协议双方先要先在口头达成合意。

    卓弈提出要求:“本人代理应诉过程中所产生的茶水费、伙食费、车马费、人力费以及与此案相关的所有费用均由委托方也就是靖王一方承担。”

    “合理。”独孤上野颔首:“我做他的担保人,上述费用靖王若承担不了,我替他承担,把这条拟进去。”

    这时卓弈抬杯垂眼,抿了片刻茶,面前两人陪他一同沉默,而后他抬眼,看向他们道:“还有一条,本人在代理应诉期间绝不动用伪造证据、虚假陈述等非法手段,一切行为活动必遵照大秦律法,否则靖王与本人一方的委托关系将自动解除。”

    唐颂听后应和道:“自然。”

    卓弈放下杯盅,口吻平静的说:“那便如此,请拟文。”

    “什么?”独孤上野问:“这就没了?酬劳你忘了?”

    唐颂道:“你给个数,照单给。”

    卓弈戏谑一笑:“方才二位说服我接这场官司,可没提到过任何酬劳回报。”

    所以,他接下此案,也不是为了酬劳。

    玩弄野心之徒,在意的从来都不是金银。

    “况且,”他又道:“草民还欠着二位一人一个人情呢,这回一并还了。”

    独孤上野冷笑:“这可是你说的,可没反悔的余地。”

    卓弈笑道:“签字画押的东西,草民自认比世子殿下懂行。”

    独孤上野嗤笑,“瞧瞧,摆起派头来。看在这前头后头的份儿上,任你狂了。一事议定,咱们再来谈谈这授权委托一事。”

    茶铺里的小二上来添水,卓弈举着一杯热茶笑道:“愿闻殿下金言。”

    授权委托文书是委托人与代理讼师之间签订的另外一类协议,内容大差不差是一个模子,即涉案委托人授予所聘讼师代理应诉之权。独孤上野所言并非是协议的内容,二是协议达成后,卓弈介入案件审理的渠道和过程。

    如何介入?

    独孤上野笑道:“听你这个懂行的。”

    卓弈未加思忖便道:“御史台初审当日,靖王动用辩驳之权聘用讼师为其辩护,便是我介入此案的时机。”他说着看向唐颂,笑问:“唐司长,问题是,靖王殿下会开口聘用草民为他的讼师么?”

    唐颂垂着眼品茶,缓缓提起了唇角,“卓讼师以为呢?”

    他不答,她也就笑而不言了。

    他故意将这个一早应当确认的问题留到了当下才提起,是为了试探,也是为了验证。

    在这一刻,卓弈相信了自己在涉入今日这场谈话之初就产生的一种直觉,也许此案背后的名堂确实要比它表面上显露出的情节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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