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初年,七月二十五日晚,戍正,本人携带从八牧田调取的五百匹马抵京,于亥初依次同兵部、北衙、诸牧监交割了所有的马匹,即八牧田牒文上所呈:这批马匹的数量是五百匹整。另外,本人从未与齐王府泾阳马场的闲厩使曹阳有过任何交易来往。”

    靖王直视平康帝,缓声陈述道。

    池浚代平康帝发声,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圣上的证言,北衙的交割牒文,兵部尚书萧羽、诸牧监大监江陌以及泾阳马场闲厩使曹阳三位征人所提供的证言证物,均系伪证?”

    “怎么?”靖王似而非笑的道:“池大夫这般发言,是要在谋反坐赃的罪名之外,再给本王扣个诬言抵赖的罪名不成?”

    池浚行礼,“卑职不敢。”

    “既然不敢。”靖王冷笑,“再跟本王勘对证据时,就好好斟酌措辞,老老实实把话说明白,别玩儿什么字眼儿花样。本王矫情得很,阴阳怪气的指控,不爱听。”

    池浚一礼过后,抬首同他对视,靖王眼光轻蔑,唇有笑意,笑得桀骜。

    是了,是大秦那唯一一位能提得起横刀的王,不驯于风雪,不驯于饥馑,不驯于敌寇,不驯于撕咬他的狼群,不驯于步步紧逼,联合围剿他的铁证。

    没有人知道靖王低头驯顺会是哪般模样,而有人在拭目以待,池浚暗自冷笑。

    “案情重大。”卓弈接上靖王的话道:“草民代靖王一方提出“取会”介入本案审理之请求,请朝中精择官员,详覆御史台所取之证,可疑之处,及时鞫正。”

    在大秦案件审理过程中,取会是一个极为关键的环节,关乎案件最后的审判结果。取会具体是指各级官署调查案情,取阅牒文,推动审理的特定章程,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公务是对证据的可采性进行核检,验证证据的真伪,取会的目的在于杜绝冤案的发生。

    靖王暂时无法回驳御史台的指控,唯有提出取会的申请。这是被指控一方的正当诉求,审案的法司一方无权驳回。

    平康帝视着靖王,当众命道:“准。”

    卓弈又道:“为公正起见,请朝中除却御史台介入靖王一案取会之权。”

    卓弈的这一请求完全合乎情理,在靖王一案中,御史台是由圣令任命的诏狱专司一方,它不便再介入取会环节,对自己一方调查的证据进行核检,否则,核检的结果并不具备说服力。

    如何保证取会环节结果的公正?朝中需要另外指定官署官员,对御史台提供的证据进行覆核。所以,卓弈才会提出“精择官员”的说法。

    这是大秦司法程序运作中常见的“逐级监察,诸司互察”等交叉监察的路径,如此可以排除某一派法司独立捏造冤案的可能。

    “言之有理。”平康帝道:“排除御史台,再择官署取会。”

    “诸犯罪,皆于事发处州县推断。”卓弈道:“草民代靖王一方提出请求,请京兆府参鞫此案,进行取会。”

    京兆府。

    大秦律法规定,州县法司为受理案件的初审法司,也是承担取会责任的主体。若按正常的流程推进,靖王一案的案发地在长安,那么京兆府就是此案的初审法司。

    靖王一案之所以未经京兆府初审,原因在于此案的情况比较特殊,靖王的“罪迹”由御史台最先发现,继而此案又被确定是诏狱专司,所以京兆府从一开始未能介入此案。

    对于平康帝和御史台一派来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京兆府的长官是洛城世子独孤上野。

    如果京兆府在此时介入取会规则,那么独孤上野就拥有了靖王一案中牒文管理、案情鞫正、羁押嫌犯等权力。

    所以,卓弈的请求一定会遭到驳回。

    “御史台提出反对。”池浚反驳道:“京兆尹独孤上野与靖王殿下关系亲厚,京府负责此案取会之任,有失公允。”

    平康帝也道:“表兄与四哥情爱甚密,由京府取会,不免有包庇偏袒之嫌。”

    争取失败的结果在卓弈的预料之中,他又道:“如此,请朝中再择官署。”

    池浚朝向平康帝提醒道:“依大秦律,除州县各级法司外,享案件看详取会之权的衙署有三法司以及三省。”

    也就是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法司以及中书、门下、尚书三省。

    平康帝思忖道:“御史大夫和门下侍中由池浚出任,不能取会。刑部和大理寺有要务在身,无暇分身介入此案,尚书左仆射一职在贾旭恒一案后,一直出缺,朝中尚未任命官员出任。眼下看来,能够负责靖王一案取会的衙署就只有中书省了。”

    中书省的长官中书令是段浔。

    堂中众人沉默不语,气氛静得微妙。

    池浚道:“靖王与齐王谋反一案有关联,中书令段浔身为齐王的岳父,负责此案取会,是否合适?”

    御史台掌握的证据中,靖王与齐王有暗中勾结易马的罪行,交易的二百匹马系国资,即本案的赃物。如果靖王的罪行成立,无疑就形成了对齐王谋反之罪名的另外一项追加证据。

    池浚是问:段浔负责取会,能否顺利指证靖王,甚至是齐王的罪行?

    平康帝沉思片刻后道:“目前看来,再无其他合适的人选,段学士为人一向公正,朕相信中书省取会的结果。”他说着看向靖王,“四哥可有异议?”

    靖王不言,卓弈看了眼靖王,代答:“无异议。”

    “好,”平康帝颔首,“今日之推问到此结束,限三日内,中书省完成取会程序,三日后御史台进行二次推问,同中书省勘对取会结果,中书省无治狱之权,靖王暂由御史台收押,可有异议?”

    “无异议,有请求。”靖王道。

    秦哲微怔,道:“四哥请说。”

    秦衍道:“此案本人所涉罪名为谋反坐赃,涉及本人的职务是八牧田闲厩使一职,我一个养马的,穿这身衣裳入狱不合适。”

    闻声,堂中众人都看向他那身亲王袍服,确实,他被指控的罪行与八牧田闲厩使一职有关,与靖王这个爵位无关。

    他又嗤笑道:“本人真当谋反,也是以官职之名谋反,绝不会以靖王之衔名谋反。”

    众人闻言震悚,在被指控谋反的现场提到谋反二字,靖王的胆气着实令人生畏。

    秦哲眯眼凝视他,寒声道:“准秦闲厩更衣入狱。”接着又下令:“传中书令段浔。”

    推问结束,堂内的官员们陆续告退。唐颂看着秦衍的背影逐渐远离她,被雨雾吞噬。

    “齐王之罪名是被罗织构陷的,”卓弈走近她说:“段浔介入此案,也许能带来转机。”

    唐颂调眼看向他,眼底积满雾气,滂沱的迷惘在扩散,她不信。

    平康帝一派绝不会允许利于靖王的转机出现,否则根本不会命段浔介入此案。

    “总归有个摇摆地带。”卓弈笑得乐观,“唐司长应当争取。”

    唐颂颔首,“我会的。”

    “唐颂。”有人接近她,打断了窗边两人的对话,卓弈见状,向唐颂行礼告别,“唐司长,再议。”

    唐颂目视卓弈下阶后向值庐走去,忽视了身边那个人,他追上来,一直追到值庐门边攥住了她的手腕,急切的说:“唐颂,我没有办法,为了萧家,我只能如此。”

    唐颂回身,视向他的手,一言不发。即使她有所回避遮掩,她的目光还是蛰得他手背生痛。

    萧羽松开手,追着她的视线道:“事势至此,你不要再顾及他了,先保全自己。也请你,原谅我。”

    唐颂抬眸,眼神冷淡的视着他,“萧泓然,我们各有所图,不分对错。你应做你自己认为对的事,我不会责怪你,我没有原谅你的权力。”

    萧羽启唇,欲言又止,茫然无措的发怔。

    她眼睛微红,继续说:“我们根本就不是同路之人,你很清楚,你一直都清楚,对么?我也清楚,只是我们……只是我们都不敢承认罢了。”

    “不对。”萧羽反驳道:“唐颂,你选择跟我站在一起,我们怎能不是同路之人?”

    唐颂提唇,抿出一抹冷笑,问道:“立场之变,不过旋踵之间。萧泓然,是这样么?你要我及时转变立场,是么?”

    是他的原话,她的耳力那样好,那天他脱口而出时,她在场,其实早就听到了。

    她不再看他,抽身往回走,他又追她。她驻足,他跟着停下步子,不敢追近。

    唐颂背向萧羽,低声道:“萧泓然,我根本就不在意你的选择,请你千万不要向我解释。我还要继续当差,告辞。”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她只是逼自己一直望着前方,一手死死攥着刀柄,望着檐外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在她的心底,浩大、震耳。

    中书令段浔应/召前来,将伞留在了阶顶,雨水沿着它的骨脉流下,洇湿地砖里映照的一方天地。于是它变得轻了,被风吹到了阶边,她追上前,拉它回身,扎束起来。

    堂中,平康帝命中书令段浔负责靖王一案取会一事,段浔以避嫌为由,婉言拒绝。

    平康帝进行劝说,“齐王薨后,朕日夜难寐,时常感念幼时手足之间嬉笑相伴之情,渐生后悔之意,近段时日,朕翻阅刑部滞积的死刑刑案,确有情节可闵,宜加鞫正的案件存在。先帝登基之初,曾下令修改编撰过一次国典,革除了许多酷刑繁苛,以仁恕之心驭下。朕不免自省,也许齐王之罪,不该使其妻儿连坐。段学士,等靖王一案结案后,朕就下令,假若朝中寻得齐王妃的下落,朕免她无罪如何?”

    平康帝的一番话冠冕堂皇,口吻却伪装得十分诚恳,他在与段浔谈一桩交易,暗示的是:如果段浔介入靖王一案的取会程序,并且最终印证御史台的证据无误,那么她的女儿段年忆便可得到赦免,从逃匿的困境中挣脱出来,重回他的视线中。

    这是他之前苦跪于平康帝面前,被对方冷漠拒绝的乞求,今日,事有转机,只要他领旨,便可成事。

    堂中出现了长久的寂静,雨声浸透门窗,侵占其中,于是堂中无人发声,也变得喧嚣起来。

    “臣,叩谢皇恩。”

    终于还是有人发声了。

    唐颂闻听此言,垂眸轻声喟叹。

    段浔告退后出堂,跨出门槛后径直向阶边走,她追了上去,递上他的伞。

    段浔接过,道了声谢,又匆匆往阶下迈步。唐颂开口挽留,躬身道:“段学士,靖王此案……”

    “唐司长,”段浔也躬身,向她回礼,“我很感激靖王殿下,但是此案,我爱莫能助。”

    他看出了她躬身的用意。

    所以,那句“叩谢皇恩”已经算是他的回复了吧。

    唐颂无言,看着对方的一双官靴调转方向下阶,远离她的视线。

    她站在阶边眺望,雨水漏进屋檐,很快洇湿了她的靴头。她在朝中行走多时,终于,湿气还是沾染上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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