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正,太极宫。

    殿门殿窗的扉页被雪风全部推开了,它在它们之间畅通无阻,并且恶意的推搡,使它们抖动,来回撞击,疼痛到哀泣。

    殿中是一派赫赫煌煌灯火铸就的格局,中轴的位置上是帝王的御座,此时御座怀抱的却不是它的帝王,而是另有其人。

    她额角倚靠在金质的龙头扶手上,四肢松软的耷着,一只赤足垂落下来,触碰到了如镜的地砖,她目光静止、空洞,与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形成一幅对称的局面。

    帝王靠坐在她的足边,抬起血红的眸视出门外。

    门外之人跨入门槛,步入殿中。

    平康帝视着来人,阴冷的笑:“大监,司天台的天象究竟预兆着什么?”

    温绪同他对视,平静的道:“陛下不懂星宿天象,臣不妨把结果直接告诉陛下,先说两个。”

    “一,南方有灾。”

    “二,小人在位,君王政务受挫,亡者超过半数。”

    “你!你是突厥的间人!”秦哲愤然起身,目眦欲裂的道:“你欺骗了朕!你蒙蔽了朕的视听!”

    “臣不敢。”温绪含笑,一双笑眼挑衅的视着他,“是陛下不愿亲自阅览牒文,不是么?不过倒是臣低估了陛下,陛下没有臣想象的那般愚蠢,这样快就看穿了臣的身份。”

    秦哲抬手,指尖颤抖着指向他,“平康军……平康军是你从关内道招募的!叶赫、池浚、吕庆、申育、祁怀允……他们……他们都是你的族人!太子……太子、齐王之死,都是……都是你设的局!”

    温绪微微颔首,笑道:“以上,臣都承认。”

    他为他梳理他的布局脉络:

    “臣同陛下,就从上官瑾军粮一案说起,东宫左谕德叶赫诱导太子秦舒私养兵马,贪赃枉法,然后把一切罪名推到上官瑾头上,捏造冤案,从而为太子埋下祸患。四年后,在各方势力的怂恿下,上官瑾一案得到重审的机会,真相揭露后,太子秦舒被贬为慎王。先帝驾崩后,燕、齐两王联手,在先帝柩前诬告太子秦舒私藏龙袍以图谋反,最终成功逼杀了太子。”

    “太子薨后,臣说服太后娘娘杨培芝矫诏,通过符宝郎吕庆,立陛下为嫡长,扶陛下为储君。”

    “吕庆之死,与燕王、齐王,与所有人都无关,他心甘情愿的赴死,人是我杀的。而陛下却疑心于燕王,后来疑心于齐王。吕庆死时携有帝印,属门下省监管不当之过,由此陛下收回了执掌帝印之权,从而剥夺了燕王的心腹门下侍中贾旭恒的封驳王命之权。”

    “臣暗中服侍于齐王,齐王一直以为,臣扶植陛下,只为扶植一个傀儡,所以他事事听任臣的谋划,他从未想过,先帝柩前,他错失即位的那个时机,是臣酿造的。在今岁夏税的转运途中,齐王设计掀翻了运粮的漕船,嫁祸于门下侍中贾旭恒,贾旭恒因为此事被株连九族,至此,燕王一派在朝中的势力大减。”

    “此时,陛下自以为看穿了齐王的布局,于是声东击西,通过局中之局,联手燕王,反杀了齐王。”

    “陛下,在臣的再三提醒下,想必您对谷梁进一案记忆深刻。此案背后另有相貌,有人逼迫谷梁进,控制他引诱司天台博士岳天丰出卖天象,空出司天台博士这一职缺,因此祁怀允补了这个缺,司天台大监罗应知因为天象观测失误,请辞于朝中,因此祁怀允擢升为了司天台大监。这个人,陛下您说,他是谁呢?”

    “所以……所以!”秦哲怒吼着质问:“他观到的那些天象都是假的!”

    “当然,”温绪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浓得诡异妖艳,“通过三次天象的预示,祁怀允获取了陛下的信任。其一,顺永四十年,腊月二十五,丰州发来军报:突厥意欲和大秦恢复邦交。此时祁怀允观测到了‘天下安宁,国运极盛的大吉之兆’。其二,在祁怀允观测到‘岁星顺行,其色润泽和顺,为天下德赏庆悦之象’后,突厥敬赠大秦两干骏马为贽仪,遥祝陛下践位之喜,两国缔交之乐。其三,夏税一案案发前,祁怀允观测到了‘南方有灾’的凶兆。”

    “陛下以为这三次天象都是天意,殊不知它们都是人为。”

    “平康军前后从关中道招募了两万五千人的兵员,他们都是突厥暗中越过国界,渗透进入大秦的臣的族人,突厥赠与大秦两千骏马,配做了他们的坐骑,夏税遗失后,洛城王独孤谋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向朝中折纳的钢材,中秋大宴上,突厥可汗赠与大秦的一万石迦沙,全部都被锻造成了平康军的兵器。”

    “这两万左右的兵马,在今日,杀了大秦宫中半数人。”

    秦哲听到此处,震惊与恐惧逼得他面目惨白,他开始抽噎,手臂颓然坠落,“来……来人……给朕杀了这个阉人……杀了他!”

    他呼喊,但是无人回应。

    温绪诡笑着,走近他,问道:“不过陛下,你也想让他们死,不是么?”

    秦哲惊恐万状,视着他后撤,“你!你不要过来!你说谁,你在说谁?”

    温绪经过他,行至御座旁,垂眸看向座上的秋燕解,扶手上的龙头游窜在她的眼中,再也逃不出去了。

    他抚摸她脖间的勒痕,拂去她眼角尚未干涸的泪水,最后,他的指尖触及她的眼帘,缓慢将它们闭合,掩盖了她怔然的神色。

    他回眸向他视来,逼得他又后撤一步。

    温绪笑着,一边的眼角落下一行清泪,“太子秦舒,燕王秦泽,齐王秦蔚,靖王秦衍,陛下想让他们死,不是么?”

    “燕王和靖王的性命尚存,臣来筹划,借今日之事件,助陛下杀了他们如何?”

    “不!不……朕不要!”秦哲泣道:“朕再也不杀人了!朕再也不杀人了……”

    温绪凝视他,露出鄙夷的神色,轻声的嗤笑,“秦载笔,是有机会做个好皇帝的。可惜,可惜他们没有把你视作同类,他们都不愿救你。”

    秦哲靠着梁柱,栽坐下来,他涉入了一场骗局,这场骗局中他不是主谋,却胜似主谋,是他杀死了大秦宫中的半数宫人。

    殿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视去,南衙千牛卫上将军高枧溪沿着他的视线走近。高枧溪看到他时,眸子又红又暗,僵立了须臾,也未能跨入殿中。

    他在殿外跪了下来,满身的雪和血,“臣有罪,前来向朝中认罪。”

    “高上将,”秦哲冷笑一声,“你又何罪之有?”

    高枧溪按下身上的佩刀,向他陈述了自己的罪行。

    “你说什么?”秦哲难以置信,他挣扎着从地上起身,跌跌撞撞的走向他,逼问道:“你说什么!”

    他说,他受殿中省大监温绪和燕王的胁迫,暗中偷盗了兵部的部分舆图,将舆图交给了温绪。

    一旁,温绪的笑声响了起来,“如此,燕王该杀。”

    在殿门边上,平康帝抬眼时,看到了太极宫的广场,此时的丹墀下,聚集了朝中的一众臣子,永安宫门处,驰来一匹飞马和一袭花鸟。

    在下马碑处下马后,唐颂向丹墀前走去,南北衙的兵士正在清理宫人们的尸首,她经过他们,行至阶边。

    她忽生一种茫然的错觉,她似乎又回到了顺永四十年,河州的那场战役中,不然,皑皑白雪下为何会有血流的尸身?

    她的身后还有人马,晚她一步到来,来人比她走得更靠近天子脚下,这是八百里军报传送者享有的特权。

    “军中急报!”

    来人翻身下马,向雪地中抛下几颗人头。

    “突厥,吐蕃乘夜偷袭大秦边境!河州!兰州!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以及沙州以西尽数失守!”

    “河州安边侯唐钧,甘州都督周志,兰州都督……疑有出卖大秦舆图,叛国之举,已被诛杀!”

    来者身穿明光铠,却手持弯刀,他不是大秦的驿兵。

    来者解开身上的明光铠,亮出缠裹在胸口的一面狼头纛,一刀剖入自己腹中,倒入雪地。

    唐颂怔怔看着他倒下,看向雪地中,她看到了河州都督周志,高寨烽堠烽帅周宸……最后是河州安边侯唐钧,她的哥哥。

    她与哥哥空洞无神的眼眸对视。

    她的确又回到了那场战役中,耳边仍是雪风嘶哑的吼叫声,她一样跪在了雪地中,血水中。

    可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周围好静,好静,她什么都听不到,甚至是自己的心跳。

    平康帝注视着丹墀下上演的一切,他踉跄着跨出殿门,走向阶边,他嘴唇哆嗦着,却不能言语。

    原来,原来他就是一具傀儡。

    身后有人在看着他,笑声蛊惑,操纵着傀儡身上的丝线。

    “这第三个天象便是:边境有战事。”

    “杀了他们,世间就不存在真相了。”

    是啊,得知真相的人并不多,杀了他们,真相和血迹就永远被眼下这场大雪掩埋了。

    “听……听朕的旨意……”

    “听朕的旨意!”

    “缉拿卖国叛臣燕王!安边侯、甘州都督……等人诛九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此,他便能名正言顺的诛杀燕王和靖王了,杀了他们,今后秦哲便是这大秦宗室的唯一继承人,再无后顾无忧。

    在场的南北衙兵士犹豫不决,他们中的部分人看向花鸟司司长唐颂,并无作为,另外一部分人闻旨后已经开始准备迈步。

    在场的大臣们纷纷开始下跪,劝阻平康帝收回他的旨意。

    “陛下三思!”

    “请陛下明察!”

    “陛下!”

    “陛下……”

    他们中,有一人并未落膝。

    靖王。

    秦哲看向他,秦衍抬颌,提唇冷嗤一声,平淡的说:“我秦戎钺今日,反了,任由你处置。”

    秦哲面目狰狞,厉声道:“你们都听到了!靖王反了!他说他反了!杀了他!谁杀了他,朕给他加官进爵!”

    天幕下的大雪洋洋洒洒,众臣举目望天,它何时才停得下来。刺耳的风声不息,像是世间万物生灵的哀泣。

    靖王吹响一声长哨,下马碑处的一匹马由远处奔驰而来。他走近花鸟司司长,蹲下身来。

    “颂颂,咱们走了。”

    颂颂,咱们走了。

    唐颂终于听到了人间的声音,她茫然抬眼,看到了秦衍,他向她颔首,抱起她的腰。

    一匹快马驰近,靖王一手牵了辔策,一手携了唐颂上马,抛开身后的所有向永安宫门处驰去。

    已有大批欲图获得犒赏的兵员在他们身后追赶,却见靖王突然调转马头回身,他撕开了身上那身亲王袍服的衣领,将那匹龙头绣撕得面目全非,露出了一身软甲。

    他抛起那件亲王袍服,它在众人的注视下飘落,落在了永安宫门的门头上。

    靖王远望太极宫,望向它被大雪粉饰无暇的殿顶。

    他开口,如常的声调:

    “众证定论,我秦戎钺今日东门挂冠,自弃靖王之衔名。”

    话落,他转身离去,空留余音回荡在天地间,与雪风为伴。

    “……我秦戎钺今日东门挂冠,自弃靖王之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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