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二年,三月初一。原州兵驿。

    大雪已经融尽,春意是那渐暖的湿润,是那茵茵的绿意,沿着那些因为年久而边角残缺的地砖蔓延,一尾尾官服的袍角掠过它们,印下斑斓的影子。

    一人笑道:“唐颂,你们真不厚道,眼里是不是没我?从前老坐在一处喝酒来着,这趟来原州,怎么只邀小阁老,不邀我?”

    一人也笑,回答说:“谁不想撬常栖同的墙角?还不是因为一国度支都在员外郎的手里攥着,我们怎好意思央您这位朝廷里的大拿。”

    常子依从鼻腔里笑出一声嗤:“贫,唐颂,你就贫吧,诚心损我呢这是。”

    “天地良心,”唐颂笑道:“我这是诚心恭维。”

    说笑着步入正堂,各自落座,分别处于长安和原州的双方人员交换了消息。杜郁茂道:“陛下不理朝政,眼下国务是由段学士率领政事堂一同酌量的。”

    常子依道:“太极宫一方不做批复,等同于回驳,户部和兵部就算有意援助原州,也不能违背圣令随意行事,行军所需的兵马和军粮眼下是支给无望了。”

    昌睦公主听后道:“段学士等人都是老臣且常居宰辅,眼下由他们执持要政反倒稳妥,至于兵马和军粮,确实得由我们自己想办法了。”

    寥怀道:“莫如征兵?”

    众人开始考虑他的提议,昌睦公主率先道:“我认为当下的时机还不成熟。”

    “的确。”秦衍道:“其一,原州要征兵,要打着谁的名头征兵?除了朝廷,任何一方势力都没有征兵的权力,否则就是违反法度,那么如何说服有志之士前来响应?征兵一事,从名义上来说,必须有个符合国朝成规的说法。其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征兵的前提是口粮,有军食,兵才能强,马才能壮,不能凭白把人招来饿肚子。眼下原州养五千兵马都够呛,养不了多余的,此事可行,但不是现在。”

    “不错。”梅向荣也道:“眼下正值人情艰难之时,老百姓们怕得不得了,人心大乱了已经,自保都还来不及,壮丁们就算有报国之心,没人给他们壮腰子,他们哪来的底气参军入伍?如何让他们信任咱们?”

    秦衍又道:“我在武州的两万兵马,可随时自备粮草,调遣至原州。”

    他平静的视着众人,口吻轻得连一粒尘埃都未被吹起,但透进听者心底,是一声有力的震动。不能否认,有些人坐在那里,就是一方格局。

    他的话音刚落,独孤上野的笑声响了起来,“我随秦戎钺,调遣洛城的两万兵马入原州。”

    洛城世子笑起来,那双桃花里绽放的是情深的波纹,梅向荣一怔,代众人道出疑问,“洛城一方的宗室对爵位的归属存在争议,这兵马,世子爷能否调遣无碍?”

    独孤上野冷嗤,“我调的是伊阙、寿安两县的兵马,兵权在我们家公主手里掌着,跟他们没什么牵扯。独孤谋做不了洛城王,不妨碍秦思赋调动兵马。”

    梅向荣笑道:“原来那则传闻是真的,伊阙、寿安的兵柄果然归属于伊阙公主,独孤谋那老油子有先见之明。”

    “那倒不是,”独孤上野笑道:“两县的部分兵马原本就是随我们家公主陪嫁的兵马,另外一部分,是早年大王跟公主打赌,没赢过,输给公主的兵马。”

    原来这里头还有故事,梅向荣大笑:“英雄难过美人关么!不过赔了兵马赚得巾帼夫人,他独孤谋这算盘打得可不亏啊!”

    众人难得都笑了起来,一扫连日的阴霾。回归正题,咨阅读出了她这一位哥哥,一位表兄的用意。

    她阐明道:“不管用什么手段拿下兰州,届时便是原州征兵之时。”

    西侧距离原州最近的州是兰州,攻下兰州,便能建立一定的声势,然后集结群心,募兵行军。

    “至于粮草,”咨阅目含疑虑道:“等春收之后,或许可有转机出现。”

    人马是活的,可以彰显意愿,追随响应而来,而粮草不生蹄足,即便生于沃野,也要老天赏脸才能长得壮硕,军食的供应没有稳定的源头,这是个相当棘手的难题。

    梅向荣再次出来缓和气氛,“走一步看一步!打仗么,总有饿着肚子往前冲的时候,早晚都有出路。”

    集议结束后,一人追着唐颂走到了门廊下,“唐司长!”他向她行礼道:“这趟来得急,还没顾得上跟您说上一句话。”

    “大监客气了。”唐颂回礼笑道:“正当兵穷援绝之时,劳您前来,实在失礼不周。”

    罗应知并没有反驳她称呼他所用的官衔,他抬头望出廊子,望着天道:“你不邀我,我也会想法儿来的,成事在人,唐司长,一同履践清途吧。”

    他曾拜托她,趟出个清涟前程吧,那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心愿。

    经过走廊转折处时,独孤上野忽然驻足,栏杆的美人靠上趴着一人,似乎没有留意到他,她望着远处,浓密卷翘的睫毛被风揉得轻轻颤动,春来了,只着一件浅绿襦裙的她像一弯嫩芽初生的柳枝,摇曳出风的曲线。

    她望着景,他望着她,继而迈步,摘下肩上的大氅包裹她,她这才回过神,起身钻进他的怀里。

    “你怎么来了。”他垂眸问:“不是让你乖乖呆在长安么?”

    上官苍苍抬眼嗔怪,“我就要来。”

    “这儿不安全,”独孤上野哄劝:“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要,我不要。”苍苍撒娇恳求,“他们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听话。”他牵她的手,“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

    苍苍取出那对连环镯,扣了两人的手腕,她抬高手肘,吊起他的,狠狠的说,“这下好了,独孤上野,从原州打到老西头,得多长时间?你能忍着一直不见我么?”

    独孤上野失笑着摇头,他难忍。苍苍得逞了,两手牵握住他被套牢的一只手,笑道:“我是掖庭宫的出身,很有用处的,将来殿下率兵出阵,我在前头为殿下吹号,好么?”

    他拥她入怀,吻她的额头,“好。”

    走廊尽头,秦衍吩咐身边人道:“先从附近庆州,宁州两地的马场调取两百匹长行马入原州,眼下粮草没有着落,后续的事情后续再说。”

    大秦各个牧场的官员都是他们的心腹,调马的过程一定畅通无碍。江陌默默颔首领命。

    秦衍一直凝望着远处,最后道了句“辛苦。”

    江陌视着他的侧影,想起了那件往事。

    顺永年间的某个夜间,希贵妃独孤昱新逝,顺永帝秦重渊难以承受失去至爱之痛,于是前往漪澜宫沐抑愁的居所寻求慰藉,秦重渊起驾仓促,当晚他是唯一陪伴圣驾的太监。

    秦重渊意乱情迷,逼迫沐抑愁尽燕寝之礼。她挣扎不屈,慌乱间一掌扇走了天颜。

    他惊骇,不敢上前劝阻,半天才晃过神迈步,秦重渊让他滚,捂着自己一侧的脸气喘吁吁。

    沐抑愁跪地请罪,并不低头,倔强的抬着眼,平静的落泪。

    “奴婢不是贵妃娘娘,陛下这般,是侮辱她,更是侮辱奴婢,陛下,奴婢也是人,您可待我有过一分尊重?我是沐抑愁,不是独孤昱。”

    天颜晦暗,却也彻底清醒,离开漪澜宫后再也没有踏足到访过,再也没有传沐承旨为他侍墨了。

    阖宫上下都传言说沐抑愁失宠了,可他知道,是她拒绝了这份畸形的宠爱,为她自己最后的人生岁月赢得了自由与尊重。

    她被赐死后,他才听闻消息,他躲在暗处,陪着靖王一起被暴雨淋得浑身都湿透。

    她对他有恩,他年少时对她有一种难以启齿的眷恋,不该,可是他不能否认。

    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在秦重渊跟前哭诉,为她辩白:“陛下……沐娘娘不是那样的人……沐娘娘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那样的人!”

    秦重渊没有责怪他的冲撞,长久的沉默后方道:“朕以为,她怨恨朕。”

    “不!”他反驳:“沐承旨不是那样的人……”

    秦重渊道:“今后跟着黄阁好好当差,你是否知道,宫中有老例,司宫台大监身兼诸牧监一职,总有一日,黄阁这个大总管是会下野的。”

    他悲愤,但没有失智,惊愕间领悟了顺永帝话中的深意,惊得忘记了哭,秦重渊朝他挥了挥手:“退下吧。”

    他告退后不出三日,靖王就收到了前往武州参军的圣令。

    那日,秦重渊问黄阁:“戎钺走了么?”

    他的师傅黄阁回话:“陛下,靖王殿下已经离京了。”

    秦重渊命道:“你跟朕一样,也快老了,马场里的事仔细教着,将来腾手也轻便些。”

    黄阁微微瞥了他一眼,回复圣令:“奴婢遵旨。”

    帝王并不总是圣明无误的,顺永帝为弥补自己的过失,埋下了一处伏笔,直到今日伏笔被一层一层揭开,深含一种宿命之感。

    也许他们每个人的宿命都跟大秦的国运深密连结。

    两日后,閖田县烽堠处。

    閖田烽堠位于原州城池以西三十里处,再往西去,军略上对大秦一方来说是视野盲区,所以它是距离原州最近的一座可以利用的烽堠。

    唐颂带着花鸟使们来到此处再次详细做了一番部署,目的是为原州起到侦察、预警之用。

    秦衍驾马到来时,只有唐颂一人,她在检修烽堠外围的铁蒺藜。看到他,她带着银子迎上来,他下马,一手牵辔,一手揽过她的腰,吻她低垂的眼帘。

    “我明天走。”

    他要回武州调动兵马了,唐颂点头说好。

    秦衍栓了马,陪她登上烽堠的顶楼。举目四望,是暗夜漆黑的幕布,上面生硬的描画着一轮光泽浅淡的弯月。

    “都安顿好了么?”

    唐颂点头。她又重拾烽帅的身份了,按照烽堠上的人员配置,韦笙任职为烽副,钟黎任职为递铺的铺长,程霜任职为更铺的铺长,他们已经去熟悉周边的环境了。

    “递铺需要配马,更铺需要配狗。”唐颂笑道:“这些要劳烦秦闲厩了。”

    高处不胜寒,秦衍把她裹入自己的大氅中,嗤笑:“当然,下官一定配合唐烽帅。”

    两人又要分别了。

    唐颂低声撒娇,“秦戎钺,早点回来,好么?”

    秦衍颔首:“好,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两人说着,避在了门洞里,避开了月色,唐颂踮脚,揽住他的脖颈,他们相视,他们拥吻,纠缠不休,跌跌撞撞的坠下高楼。

    转入铺内,她轻轻叹息:“有些累,秦戎钺,今晚有劳你指教,好么?”

    于是他欣然教授。他决定了她膝弯抬起的高度,她看着他的吻落在了她的一侧脚踝上。他的肩线挺拔笔直,可做稳固的依靠。

    他知道她心窍最脆弱敏感的地方生在何处,试探,撩拨,用他游刃有余的深情与之契合。她失陷于他的情焰,被滚烫燎得蜷缩颤抖。

    两人的呼吸剧烈,此起彼伏,那是释放欲望时一种原始的本能,她极力忍耐,可是情难自已,唇咬得过久,一瞬松懈后,是更狂妄的宣泄。

    没有灯烛照耀,朦胧的月光足够。他俯瞰,她仰视,他断眉微微蹙着,神色专注,将她一览无遗,她看到他眼底情状不堪的自己。

    她觉得羞耻,回避他的凝视,可是他的目光让她无处遁形,他轻箍她的下颌,逼迫她抬眼。

    “颂颂,看着我。”

    她不依从。

    他逐渐用力,刺痛她,指纹揉进她的唇纹里,迫她微张唇齿。

    “颂颂,我让你,看着我。”

    她一直以来渴求的隐秘的欲望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

    她失神,失声。

    她哽咽,又带着笑。

    她眼中的湿意氤氲得满了,流下来,枕在他的颈间,等待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略微缓和下来。

    “秦戎钺……我还想……”

    她的话未尽,就被他从后面拥紧,她猝不及防,眼仁颠颤,颠啊颤啊。

    他的手掌簇拥她的心跳,带着它纵情雀跃,轻声催化她,“颂颂你,喜欢这样么?”

    她说不出话,回眸的瞬间遇到他垂眸,她的耳颈被劫掠,她的唇触及温软,但那却是野蛮的攻势。

    她沉溺,一直的沉溺下去。

    那些使她沉溺的欢愉抵消了她心底的些许痛苦、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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