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那三个间人已经处置了。”长史关炎培入帐道。

    秦衍正在穿戴护臂,听闻此言后向帐外走去:“带路。”

    酉时四刻,军营内正是用晚膳的时候,秦、关两人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而过,兵士们忙端着碗起身行礼,秦衍抬手示意他们自便。

    入城后来到兵役的一处背静角落,秦衍的副将、武州两万兵马的行军主帅宋白群已经在了,他上前行礼,瞥了眼墙根处跪着的三人,回话道:“元帅,还是突厥的间人,通过咱们募兵的渠道混进来的。”

    突厥擅长用间,大秦目前在兰州的这班人马牢记前车之鉴,誓要杜绝异族间人再次渗透大秦军门缔构的情况出现。近日,秦衍他们已经排查出了募兵队伍中的部分间人。

    见到秦衍,那三人叫嚷起来,碍于手脚上的束缚,他们只能选择挣扎,通过他们狰狞的表情判断,那三张嘴里吐出的尽是突厥本族的谩骂之词。

    秦衍微微乜着眼,冷笑着嗤道:“办了,挂外头。”

    大秦的将士不一定能听懂突厥的语言,但突厥的间人一定能听懂大秦本土的语言,听闻要被悬首示众,三人猛然向前冲去,却被身后大秦的兵士们拽回,一脚跺在膝上,再次跪下。其中一人桀桀惨笑着,昂首视向秦衍,挑衅般的用大秦官话问道:“靖王,国破的滋味儿如何?”

    秦衍微微一笑,下一瞬血光乍现,他屈起一膝蹲下身,凝视面前之人,回答:“痛啊,痛得很。”

    那人被噤了声,痛得浑身剧烈颤抖,却再也无法张口说话,血水涌入他的喉间,呛得他发咳,吐出了一口血水。

    血水喷溅,溅满秦衍兜鍪一侧的凤翅和额前的日月龙云,他并不回避,静了片刻,等眼眸中充斥了血腥方才起身,面无表情的收刀迈步,“用间的伎俩,你们这帮畜/生不生厌,横竖我是嫌它烂了。”

    离开兵驿,他往军营处走,昌睦公主的部下上前来拦,“元帅,戌初,召集勘会。”

    秦衍凝眼远望,似乎没认真听那兵士的话,关炎培沿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城门外穿戴魁梧的将士们来来往往,其中有一抹纤长的身影若隐若现。他替秦衍对那兵士道:“知道了,我们元帅会按时参会。”

    还有一刻钟的余暇,秦衍大步迈出城门,向人群中的她寻去,可当他越发靠近她时,她又失去了踪迹。途经之处,周围的兵士们都上前向他行礼,他匆匆向他们颔首,顾不上多打一声招呼,在人影稀疏处,他追到了她的背影,他向自己那两万兵马驻扎的军营中追去。

    暮色缓慢铺展,纵然如此,他也追不过它的脚踪,它永远先他一步,去亲吻天地的交界处。望着望着,柳暗花明,她再次现身于他的眼前。

    距她百米,他停驻原地,静视她。

    他的营帐中走出一人,是武州两万兵马左右虞侯军的将军陈宵意,她笑着同陈宵意寒暄,两人转身沿着军营外围行走。

    “今儿晚上你们元帅定了什么军号?”

    她笑问,提到了他。

    军号也叫夜号,是行军时,某道虞侯军中的巡探和押铺双方在夜晚巡逻警戒交接时所用的秘密口令,如此核对可以防止敌军的间人渗透。

    陈霄意笑道:“烽帅待会儿就知道了。”

    秦衍尾随他们两人向前走,接近戌时,全军都在为第一轮巡营做准备,整个军营中都肃寂下来,陈霄意手下的十二队虞侯甲士散开后,开始四下巡逻警戒。

    陈霄意带着一队甲士行至一处押铺前,铺里的一名步卒喝道:“什么人?”

    陈宵意回答:“虞侯将军陈宵意。”

    那步卒又问:“作甚?”

    陈宵意回答:“巡逻,定铺。”

    步卒再问:“是否?”

    陈宵意答:“是。”

    那步卒起身向他行礼:“虞侯将军陈宵意过。”

    之后,轮到陈宵意进行反问:“扬麾氛雾静。”

    步卒立即对答:“纪石功名成。”

    这就验证了他们这队巡探和押铺的交接无误,陈宵意听后颔首,一旁的她笑了起来,“怎么?还对起诗来了。”

    原诗的下半句是“功名立”,制成密令时,替换了一个字,这样一来,就算军中混入间人,即便知道原诗的措辞,也会在这道巡防下卖出破绽。

    陈宵意笑道:“简短的词儿不够保险,索性改了诗。”

    她揶揄道:“你们还真够文雅的,这改的可是咱们大秦太宗皇帝的诗。”

    陈宵意嗨了声笑道:“怎么说,这可都是元帅的主意。”

    两人说着,一旁又走来两人,加入他们的对话,这两人一个是武州两万兵马的左右军将军林策,一个是前后军将军郑吟秋。

    林策笑道:“文雅什么?昨儿的密令唐烽帅猜猜是什么?”

    她说:“这我哪儿能猜到啊。”

    郑吟秋直接揭了谜底:“城门楼子对胯骨轴子!您说,雅不雅?”

    他言罢,几人都大笑起来,她道:“大俗大雅兼有,挺好。”

    秦衍再次驻足,远望着她笑,此时的她笑得无忧无虑,他是引她发笑的其中一人,这种感觉触动他的心底,他的心在发颤,他只有静着,不忍打扰当下这一刻,希冀着她的笑意能够永恒长久。

    偏偏在这时,戌时整点的严警鼓角声响起了,她敛了笑,向身边三人告别道:“诸位将军忙,我先走。”说完,她便喝来了她的那匹马,“玉旌,走了!”

    白马带着她走了。

    秦衍想要去追,可是他不能,军营中军令如山,他不能违例错过戌时的勘会。他身旁的宋白群和关炎培看出了他的犹豫,齐声吆喝道:“唐烽帅!”

    她听到后,从马背上回眸望过来,起初面色有些诧异,看到他后,扬唇而笑,笑得肆意明媚,“秦戎钺!”

    他不禁追近一步,招手道:“颂颂。”

    她向他点头,又笑道:“回见。”

    然后,她便转身,驰入了天地杂糅出的那片浓稠暗红的汪洋中,消失在了他视野尽头。

    秦衍满腹疑虑,回到兵役后见到满室的人,便明白一切了,他看向上首,昌睦公主向他颔首,“收复河州的初步策略我跟梅督已经有所考虑了,还请四哥等人一同进行勘会。”

    秦衍还未完全回过神,提到了她,“方才我在外头见到……”

    咨阅再次颔首,确认道:“召唐颂回来也是为了商议此事,她同意了部分作战计划。”

    秦衍有些诧异,不过并未多言,他和众人一起来到河西至陇右部分地区的沙盘前,梅向荣称赞道:“多亏了萧姑娘和萧三爷,这东西,两天就成了。”

    萧岚绘俯身,一双眼眸与沙盘上的地貌持平,屏息修整着其中的纹路,“远还不算完整,等收复河州后,甭说是河西,就是西域那地界儿,我也能造出个一模一样的。”

    萧羽则是抬眼,隔着一座沙盘与对首的秦衍对视,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绪,微微颔首。

    梅向荣指向沙盘里的一处城池道:“这是河州……”

    众人开始勘会,他们在商讨如何出奇,如何伏兵,假如出师不利,如何退师,一番布局下来,秦衍也觉周密,但他一直有一种魂不守舍的感觉。

    直到他们提到了她的名字,他蹙了眉,视向一人求证,咨阅也视向他,再次确认道:“唐颂对河州内外的地势情况再了解不过,她本人同意本次的作战布局。”

    秦衍垂眼看着沙盘,又一次,他必须抛开私心,在她的身后,放任她陷入血光中,沉默片刻后,他问:“何时出兵?”

    咨阅道:“三日后。”

    “三日后?”秦衍眉蹙得更紧,看向罗应知反问道:“军中不是测算过,三日后兰州至河州一带有暴雨?”

    罗应知道:“不错,暴雨天无法举烽,这对于咱们来说何尝不是东风之于诸葛?”

    逢暴雨,烽难起。占据河州的吐蕃一方在这一天会失去预警情报,而唐颂掌握着河州城内的情报,由她打前锋,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这一定也是她渴盼已久的时机吧,他没有任何根据也似乎没有任何立场去质疑,去干预。

    又经一番商议,咨阅巡视众人,询问道:“诸位可有疑议?”

    “无。”秦衍颔首,在众人开口前便道:“我先回军中准备。”

    他转身离开,身后众人再次起了议论的声调,他们紧张,跃跃欲试,甚至是亢奋,跟从前在武州准备出兵的秦戎钺一样。

    秦衍驻足一瞬,又迈步向他的军营中走去。

    这一刻,天下是他们的,他什么也没有。

    ——

    暴雨比预期中来得要早,近两日下得频密,湿雾蒙面,也只能屏息敛声,去忍,再忍。冷水淋透铠甲,将他们的肢体浸在黏腻和阴寒中。

    这是咨阅初次参与战事,初次行军,初次在暴雨中行军。

    她望向前方,望不到更远处,她的眼前是深夜中密密麻麻的人马,他们像相互怂恿的黑色浪潮,一浪推着一浪翻涌、向前。

    她被淹没其中,有种溺水的感觉,雨水击打在他们和她的铠甲上,声音那么嘈杂,但她觉得自己心底却是死寂一片,闻听不到任何回响。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她对这场战役是一知半解的,前途未卜,她却已经在路上了。

    她见过太平年间的人世风月,并未真正直面过血肉之躯陨殁的一个又一个瞬间。

    她握紧手中的辔策,但它滑得难握,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秦重渊。

    顺永帝端杯落杯时,看起来永远那么从容不迫,她曾倾慕不已,他的父亲可曾想过,帝王手中所执,是一座万钧江山。想过的,一定想过的,但顺永帝在此时一定不会惶恐。

    此时,她执掌的是万千忠贞之士的性命。她以为自己筹谋已久,面临今夜雨时会很亢奋,而此时的她却是惶恐的。

    原来她一直都在模仿秦重渊,模仿他的镇定,他的气定神闲,可是,她不是她的父亲。

    “元帅。”席浅潾驱马靠近,低声回禀道:“武州道一万兵马,伊阙一万兵马已经就位了。”

    咨阅回过神,死死攥紧那根拼命想要从她掌中逃脱的辔策。

    她明白,今夜,原州道行军元帅秦咨阅会弑杀心底的那个影子,杀死曾经的自己。

    雨水沿着席帷的边缘滴落,黏连不断。

    秦衍抬眸,看穿它们,凝视河州的城池,他们已经趁着雨夜收回了距河州三十里处的烽堠,占据河州的吐蕃兵士将不会得到任何预警,暴雨遮掩了大秦一方行军的迹象,他们只需就近埋伏,等探入城中的大秦先锋发出信号,届时里应外合,或可出奇制胜。

    而先锋中为首之人是唐颂。

    他必须等待,等待或许来自于她的信号发出。

    如果不是她……他不敢再去多想。

    他和麾下的兵士匍匐在地,跟随他们的马匹也都训练有素,跪卧于地。他的视野内隐约可见河州城门外的几丛微弱光亮,它们像是守在地府门前的鬼火。

    雨水砸进泥地里,无数土渣溅沫扑到他的脸上,他嗅到浓烈的腥味,只能阖眼躲避它们的围追堵截,他第一次在行军过程中失去耐心。

    再次凝视前方时,他隐约听到城内似乎有厮杀声响起,身边的兵士瞬间看向他,个别马匹躁动起来。

    秦衍抹去脸上的雨水,打手势暗示他们待命,兵士们颔首又望向远处。

    他抬手牵到辔策攥紧,一等,再等。

    厮杀声逐渐蔓延过来,盖过了暴雨声,秦衍再次发出指令。

    等。

    雨水直坠,像生了端头的矛尖,穿透铠甲,刺穿他的心膛。

    可是他只能等。

    等。

    再等。

    直到那些矛尖将他刺得遍体生痛。

    直到河州城墙上一排火光乍起。

    他一瞬翻身上马,一马当先,下令。

    “杀。”

    身后的兵士们尝试点燃火把,可暴雨淹得它们窒息,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无。

    他们在暗夜中狂奔,奔向面前那座城池。

    秦衍驰着马,却忽然收紧辔策,停在原地。

    他没有发出停战的指令,他的人马跟他有默契,越过他,继续向前飞驰。

    他仰望城池上的一人。

    这一刻的她,像是一面在无数魑魅魍魉拉扯下挣扎而出的旌旗,旗上沾满血水。

    她的手中高举火把,它灭了,下一刻又重新燃起。

    他终于看到了许多年她在烽堠上举烽时的样子。

    如火,不屈。

    城门被开启,大秦的兵士攻了进去,吐蕃兵士试图阻止,拼死抵抗,他们中的更多人涌上城楼,补上被大秦先锋杀掉的那些人的位置。

    大秦的先锋们需要撤离,他们成功释放信号后,依次从城楼上跃下,他们的前身是大秦花鸟使,从前在夜间飞檐走壁的鹰犬爪牙,今夜完成了新旧使命的交替。

    秦衍再次驱马,向城池下驰去,他的马头在墙体跟前及时调转,他抬眸,望向高处,望向她。

    “唐颂。”他迎着暴雨,凝视她说。

    他嗓音里没有一丝颤抖,平静的说。

    她看下来,看向他,火光照亮她的脸,还有他的。

    “秦戎钺。”她说。

    没有任何犹豫,她迈足,纵身一跃,坠落。

    他伸臂,揽她入怀,身下之马微微受惊,发出一声嘶鸣,秦衍一手牵紧辔策稳住马身,一手接稳她,再一次轻唤她名姓。

    “唐颂。”

    她抛开火把,在他的兜鍪下避开暴雨,又在他唇下抬眸。

    “秦衍。”

    她也轻声唤他的名姓。

    搭箭放箭的号令已经发出,无数的箭簇劈开雨幕,袭向城楼之上。它们的嗡鸣声与倾盆暴雨的哀鸣声相互撕咬。

    他在乱中取一片静,垂眸轻吻她的额头。

    而她抬眼,吻上了他的唇。

    “秦戎钺,我在等你。”

    “颂颂,我来了。”

    “这次,跟我一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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