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

    唐颂登上城楼巡视,从敌楼开始,再到弩台,跟一众弓弩手打了照面后便和队将一起检查弓弩队中的旗帜、弓弩、檑木、炮石等器械。

    “唐将军,”那队将问道:“听说吐蕃那帮贼寇要打东面来?”

    唐颂正抚摸着一面青旗,寇来自东,举青旗,她这一举动似乎验证了他的说法。唐颂放下旗帜道:“只是一个推断,眼下不要做预期的准备,否则到了实战时容易影响你自己的判断。”

    那队将听她口吻严厉,忙躬身道是。两人正说着话,听到外头人声嘈杂起来,他们快步走出弩台,望见城下的兵士们匆忙奔走着。

    队将紧张的说:“唐将军,他们要来了。”

    话音刚落,萧羽出现在了城楼之上,看到两人后忙道:“唐颂,他们打西边来,计划有变。”

    唐颂听后看向队将说:“看来要打白旗了。”

    队将忙抬手领命,高声应了是,返回弩台内去备战了。唐颂调眼,再次看向萧羽。

    应战前他们经过反复堪会,针对可能面临的每一种局势都做出了详细的应对策略。如若敌从西来,极有可能会经过一个叫做白草坡的地方,此地的地形具有天然的伏击优势,提前埋伏下人马,或可打吐蕃一个出其不意。

    这是计划之中的事,萧羽所言的有变,指的应当是临时更改或制定的策略。

    萧羽在她的注视和等待下说道:“那座茶亭。”

    茶亭。

    白草坡前十里地那处有一座官府建造的茶亭,唐颂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沙盘上它所在的位置,这座茶亭距离白草坡较近,因此被过往的百姓和商队叫做白草茶亭,战事发生后,它自然被废弃掉了。

    众人堪会时提到过白草茶亭,当时秦衍提出:如果大秦一方在白草坡处伏击成功,吐蕃一方一定会暂时选择撤军,如果想要全歼吐蕃兵马,大秦一方必须在吐蕃撤军的途中提前布置人马拦截,白草茶亭附近可作为这批人马的藏身之处。

    如此,吐蕃兵马一旦回撤,白草坡和白草茶亭两处的大秦兵马可对其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但是他的这个提议被众人当场否决了,包括唐颂在内,因为白草茶亭的建筑规模不大,周围均是旷野,视野相对暴露,绝不是容纳兵马埋伏的理想场所。

    秦衍道:“五十,我只带五十陷阵之士,绝不会暴露形迹。”

    唐颂当场回驳他,“秦戎钺,你只带五十人?那么你们埋伏的意义在哪里?如果吐蕃上万人选择撤军,五十人马如何拦截?拦的住么?”

    情急之下,她口吻颇重,在众人的旁观下跟他隔着沙盘对峙,秦衍神态松弛,唇角甚至还勾出了一丝笑,平静的回答她:“拦自然是拦不住,不过,只要能起到驱敌之用即可。”

    她旁若无人,一字一字的加重语气强调:“我不同意。”

    他沉默,断眉微微挑了起来,同样凝视着她。

    离得有些远,她隐约能看到他眸光里自己的倒影,但她没有探究到他眸底的意味,似挑衅,似调侃,又似乎什么都不是,他没有解释的意图。

    她几乎要质问他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要以身犯险,难道他看不出她的顾虑和担忧么?

    她不在意什么于公于私的论调,她不顾当下是什么场合,只要能阻止他,她可以歇斯底里的去争论。

    好在众人依次开口,缓和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局面,他的提议没有通过。

    堪会结束,她望着他,等待他的解释,只是时间紧迫,她来不及等他解释了。她听到他唤出她的名字,可那时她已经转身了。

    然而,他还是做出了那个冒险的决定。

    萧羽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是秦衍,他向我们营里借了照明用的烟火,带了五十人马离城,营里的人没能拦住,告知我时他人已经走远了,半个时辰前。”

    “萧泓然,拜托你一件事。”她边说边往城下走,“帮我守好弩台。”

    这是今夜她的职责,萧羽望着她的背影颔首:“好,你放心。”

    来到马厩放出她的白马,看守马匹的银子一跃而起,蹲立起来等着她上马,她垂眼,看到它眼中的信任和期待,要去打仗了,它明白她的意图。她伸手,想要摸摸它的脑袋,但是手掌悬停片刻后还是收了回来,它已经长大了。

    跨坐上马时,唐颂吹响一声长哨,鹰坊内的一只矛隼应声而来,她高喝,玉旌展开蹄足飞奔向前,刃飞来,敛翅驻于她的肩上,出了城门,它再次腾飞,向夜的深处滑行而去。

    黑夜就像是上苍施与人间的一场又一场祭典,无数残酷又血腥的事情发生在此时,而夜风就像是飘荡翻卷的灵幡,它拂过人们的面庞,在他们耳边哀声告慰。

    唐颂闻听那些哀鸣逐渐成了呼啸,那是她心底难以按捺的惶急,她这才明白过来,她之前一次又一次的冲锋在他看来是多么任性的决定,他一次又一次追逐她的身影时,也如她当下的心境一般吧。

    前方就是白草坡,在即将抵达之时,她身下的整个疆域开始震动,唐颂勒马停在原地,向前方观望着。

    一排火光在白草坡的坡顶仓促燃起,它们照亮了吐蕃兵士们手里的弯刀,也照亮了他们人仰马翻时惊恐的神色。前排的吐蕃人马被绊马索绊倒,沿着斜坡翻滚下来,后排的几队人马不及反应,不及撤步,也跟着堕落。

    人马像奔腾而下的瀑流,溅起迷蒙汹涌的烟尘。

    白草坡的坡度极大,坡顶的人们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同类下坠,但是无力挽回。

    而她,是一位占据了绝佳视角的旁观者。

    也许,今夜的上苍是眷顾于她的,她想。

    此时,她看到是一卷无声的画面,她出神,耳边隔绝了他们的惨叫和哀嚎,只是静视着他们挣扎,垂死挣扎。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心房的犄角是扭曲的,因为她觉得当下这一幕有着一种诡谲的壮观,她视着人们的性命在流逝,心底却毫无波澜。

    忽然之间,她又惊觉,原来,原来这就是上苍的视角,当它俯瞰人间,审判人间时,它永远都是冷漠无情的,它可以忽略人间所有的祈祷,放任不幸变得更加不幸。

    直到坡下大秦将士们手中的火把也跟着燃烧起来,他们拔刀出鞘,驱马向坡顶追击,她回过神,踏过成堆的死尸也跟着向前追去。

    追。

    再追。

    她驰入军队中,找到其中将领,喘息着说:“秦衍在茶亭!”

    独孤上野偏脸向她视来,惊讶的看她了一眼,“唐颂!你怎么来了?”说着又点头,“我听说了!”

    唐颂攥紧辔策,一边驱马,一边急切的问:“吐蕃多少人马?”

    “两万!”独孤上野道:“果然不出咱们所料,那帮畜/生下坡时是有防备的,他们在那只折了近二百人马!”

    所以,秦衍所率的五十兵马没有任何可能能够拦截吐蕃余下的一万八千兵马。

    她咬唇,又喝了声“驾!”,催促玉旌跑得快些,再快些。

    很快,他们追上了吐蕃军队的尾端,但是他们不能追得过近,以防敌军忽然回头反扑。

    独孤上野抬颌提醒她:“唐颂,马留给我,上车!”

    唐颂视向一旁的望楼车反应过来,她牵引辔策控制方向,使玉旌带她靠近楼身的一侧,接着她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攀上楼身上的坚木,登上楼顶的棚屋里。

    望楼车高八丈,可以眺望到较远的距离,身边的兵士递来火把,在它的探照下,她看到不远处的下方,撤退的吐蕃兵马灭尽了光火,在夜幕的遮藏下快速向前移动。

    拥挤的人马首尾相连,像一条条扭曲爬行的长蛇,那些人马的甲胄上折射出惨淡的月光,而它们又像是蛇身上密集的滑腻的鳞片,看起来诡异惊悚。

    伊阙军队中有副将前来请示,“殿下!咱们的弩队可以放箭了!”

    独孤上野抬头看向望楼之上,唐颂同他对视,两人不约而同地道:“再等等!”

    她逼迫自己看的更远一些,但是吐蕃军队的前方只是无尽黑暗,她将火把举出城楼外,依旧望不穿。

    正当她要放弃观望,准备撤下望楼时,前方,远处,突然间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它的声音绵长钻耳,发自地面,似乎渐渐往上去了。

    吐蕃的兵马,大秦的兵马,包括唐颂在内都不由仰面视向空中。

    一粒像是萤火的光点,但它要比萤火游动得迅疾,直上夜空。

    下一刻,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时候,它炸响,撕开了夜幕。

    白昼降临了一瞬,在它的尽头,一人横刀立马,候望着所有人的到来,他的身后夜色浓稠,不可探究,仿佛有千军万马相随。

    烟花流逝,零星的火光在天际弥留,似是煤块中燃烧殆尽的灰烬,所有人再一次被囚于夜的牢笼。

    此处正是白草茶亭。

    独孤上野狂笑起来,“秦戎钺!还得是秦戎钺!他使诈了!”

    吐蕃兵马误以为大秦一方在白草茶亭处同样埋伏的有大量兵马,慌急之间,军队分裂,四下溃散。

    独孤上野配合秦衍,即刻作出部署,命令各阵的将领分头去追击吐蕃兵马。

    正当此时,又一枚烟花绽放,它延伸出瑰丽绚烂的触角,尾随着吐蕃兵马的动向,为大秦一方探照出贼寇的踪迹。

    然而,如此的话。

    这一次,那一人身后的境况便一览无遗了,他身后仅有五十人马相随,他们横刀立马,静在那里。

    吐蕃打头的人马发现了端倪,瞬间集结在一起向他们冲杀而去。

    在烟火的余烬中,唐颂跃下城楼,又跃上玉旌的脊背,她牵紧辔策,伏身纵马,飞驰向前。

    “驾!”

    “驾!”

    她望穿暗夜,望见了他,隔着吐蕃人马时而稀疏,时而稠密的乱影,她凝视他,向他靠近,再靠近。

    她望着那一尾刀光出鞘,望着他纵马而来。

    这一刻,秦戎钺手中的横刀似乎可以擒风捉月。

章节目录

月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冠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冠辞并收藏月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