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一时无人发言。

    昌睦公主抬眸,目光在众人脸上依次掠过,问道:“诸位如何看待吐蕃议和一事,但说无妨。”

    “那我可就说了啊,”梅向荣当先开口,冷笑道:“战事爆发伊始,吐蕃跟那突厥狼狈为奸,一同聚做盗寇,剽劫大秦境内数十州,以至我大秦百姓饱受伤痍,大秦将士遗骸在野,怎么?眼下打不过了,这才知道怕了?知道收手了?比赞那老畜/生哪来的脸议和?本就是大秦的疆土,轮得到他来还?凉州,我带人去打!”

    见他越说越激愤,咨阅递了个眼色,席浅潾添了杯热茶呈上,梅向荣看着手旁那杯盅里袅袅升腾的烟雾,叹了口气,并没有去触碰那杯茶水。

    燕序齐开口道:“梅督所言,毋庸置疑是我们在场所有人的心声,吐蕃罪状难原,江山之恨,不报不足以慰大秦忠将之魂,大秦亿兆之心。但是,关于收复凉州一事,本人以为有商榷的余地。”

    梅向荣视向他,没好气的说:“燕卿,你不妨也就明说了吧,你是觉得咱们应当同意跟吐蕃议和。”

    燕序齐敛袖,行至堂屋中轴的位置,面向堂中众人躬身行礼,“诸位同僚,这的确是我燕序齐的态度。”

    他起身后接着道明原因:“其一,诸位同僚与我齐聚边陲,于原州应战行军之初,是为了止戈,以安黎庶。如果不发动一兵一卒便可使凉州获安,我想吐蕃王室提出的议和条件,我们不得不纳入考虑。一旦拒绝议和,那么今后收复凉州之时,劳兵伤卒将不可避免,我们没有权力拿将士们的性命去做无谓的牺牲。”

    “其二,基于之前诸位同僚针对当下局势一同作出的分析研判:从克复原州开始,至今日克复鄯州,吐蕃节节败退,次次铩羽而归,然而突厥一方并未向吐蕃提供相应的援助,盘踞甘州以西按兵不动,隔岸观火。说明吐蕃跟突厥之间的联盟并非牢不可破,或已出现嫌隙,可能这就是吐蕃王室在鄯州一战大败,失去松珏这一王子之后萌生退意的原因。”

    他说着,同梅向荣对视,“穷寇勿追,归师勿迫。如果大秦一方彻底放弃议和,使得吐蕃这头困兽情急反扑,再度与突厥结盟,或是将凉州拱手让人,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惜指而失掌般的损失。如果能使吐蕃一方彻底退出战场,那么今后我们所面临的敌人便只剩突厥一方,少一个敌人,总比多一个好。”

    “一日纵敌,万世之患。”梅向荣反驳道:“吐蕃当初能撕毁两国邦交入侵大秦,你怎知他今后不会违背本次议和?你怎知他不是诈示归降?这等豺狼之辈就应当彻底翦扑个干净!”

    燕序齐作揖,微微俯身问道:“梅督的意思是,我们应当处决那对母子?”

    梅向荣一愣,紧跟着一声冷嗤,“怎么?要跟我梅某人讲仁心人道不成?咱们大秦的将士不伤妇孺,可那帮畜/生呢?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多少百姓丧命于锋刃之下?他们?杀了也就……唉!我梅向荣当真是咽不下这口气,你明白我的意思,算了!先不说他们。”

    燕序齐颔首,梅向荣端起了那杯热茶,缓了一口气道:“大秦境内,没有哪个称职的将领不爱惜自己麾下的士卒,我梅向荣领兵四十余年,从不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同理,大秦境内,没有哪个称职的将领不了解自己麾下的士卒。”

    他说着,抿了口茶,抬眼时瞥了昌睦公主一眼,再次看向燕序齐,问道:“燕卿,如果说大秦的将士们自愿当锋殁身,攻讨凉州呢?”

    燕序齐微微一笑,再次揖手回答:“应另当别论,受教。”

    面前这位文臣体识精能,别具风雅,雅人有雅量,同这样的人辩论,会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梅向荣呷在唇齿间的那口热茶终是咽了下去。

    至此,关于同吐蕃议和一事,堂中出现了两种不同的观点,接下来堂中其他人的发言也都分别趋向于这两种观点。最后,仅余秦衍和独孤上野两人没有表态。

    这时,独孤上野起身道:“今儿个原本答应说要接苍苍来鄯州的,到时辰了,我先回白草茶亭走一趟,我听秦戎钺的,他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言罢他便起身,拍了拍秦衍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众人看向了坐在桌尾一直沉默的秦衍。

    他抬眸,同咨阅对视,“我怎么想不重要,无非就是议和与不议和两种结果,我只在意,最终由谁来做这个决定?”

    秦衍的口吻很平静,但却因为一针见血的缘故,听起来相当之微妙。

    他逆光而坐,面目半明半晦,隔着堂中众人径直视向上首,等待她的回答。

    当年,靖王冒雪从武州返回长安,在御案前公然咆哮天颜,质问顺永帝为什么没有为武州调粮。

    咨阅只是听闻了这件事,而此时,她看到了那时的靖王。当初他凝视父皇的目光在今日转向了她,那是一双不做让步的眼眸。

    长安城内,人人都道靖王桀骜,她不曾察觉,她的这位哥哥待她总有几分相让,那道断眉没有在她眼前皱过一次。

    今日,此时,她终于见到了那个桀骜不驯的秦戎钺。

    咨阅挑唇,问道:“四哥有何见地?”

    秦衍挑眉,颔首道:“方才诸位讲了人情法理,在此,我只谈军律,大秦行军律法中有言:敌之俘虏,由俘执其兵将者处决生死。所以我认为,议和与否,应当由俘获松珏妻子的兵将来做出这个决定。”

    俘获松珏妻儿之人是唐颂。

    堂中众人恍悟,品出了秦衍前后铺垫措辞的深意,他们默默听闻,没有一人出声置喙。

    这件事经过众人的思辨、争论,最终形成的局面关乎一次权力的让渡。

    而权力是一种造就一时,反之,毁废一时的存在,没有人敢轻易触碰它的边界。因为,高堂之上的当权者仅有一位。

    秦衍在众人漫长的沉默中起身,他同他们对视,开口道:“当下在行军之时,私以为,军律不容质疑,若诸位没有异议,那便请尽快推进此事,若有疑者,我秦戎钺不吝赐教。”

    “为什么不给粮?”

    此时,堂中所有人看到了当初那位说一不二,公然在御案前与顺永帝对峙的靖王。

    他们看着他,又看向他的身后,秦衍有所察觉,回眸看向门外。一人登上台阶,步入堂中,来到他的身侧。

    唐颂一副病容,身上却穿戴着一套完整的甲胄,一丛花鸟由颜色单一的金属铸就,栖在她兜鍪的神翼上,仍是焕然明艳的样子。

    方才她在外间伫立良久,听到了秦衍的那番陈词。于是,她决定走进来,跟他一起直面一切。

    “敌之俘虏,由俘执其兵将者处决生死。”咨阅望着唐颂,复述秦衍的话,“故军中将松珏妻子交由你来处置,河州道行军元帅唐颂,接受与否?”

    唐颂面向堂中众人,抬手,行礼,深深鞠躬道:“接受。”

    堪会结束,各道将领和官员们陆续离开。咨阅走出门外,垂眼视着从潮湿台阶上蔓延至旮旯里的脏绿苔藓道:“靖王的想法总是出其不意。”

    “殿下,”燕序齐纠正她的措辞,“是武州道行军元帅秦衍。”

    咨阅沉默须臾,颔首道:“博士,在议和与否这件事上,我是有倾向的。”

    “无妨。”燕序齐远望城墙以外的天际,“我也是有倾向的,梅督也是有倾向的,每个人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所以倾向也不同,我们每个人总要听听其他人说什么。”

    “是,可是……”咨阅轻叹了一声抬眸,随着他的视线也看向墙外,“可是我觉得自己很自私,那条军律我其实想到过,所以我选择在今日发起堪会,想要避开某些因素的干扰……至少,至少我应该允许唐颂参与这次堪会。”

    “权力。”

    “什么?”

    燕序齐淡声笑道:“左右事态的权力,殿下拥有这等权力,恰恰,殿下的困扰也在此。”

    咨阅颔首问道,“博士,它很容易失衡么?”

    “也许殿下今后会明白的,它需要你自己去体会,他人无法传授。”

    “会么?”

    “殿下已经意识到了,不是么?”

    “嗯。”

    离开兵驿,唐颂牵着秦衍在甬道内走,它又深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于是她驻足,他跟着她驻足。

    她回眸,回身,额头靠在他的肩上,秦衍将她拥入怀中,听到她的声音在他心底轻轻的震动。

    “秦戎钺,谢谢你。”

    “颂颂好见外。”

    “那么我该如何向秦戎钺道谢?”

    “说些别的就好,什么都好。”

    “秦戎钺,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她抬起眼眸,他垂落目光,接着,他的吻搅乱了她眼底的树影,云影。

    颂颂,你自管去做决定,其余的我秦戎钺给你摆平。

    这是唐颂听过的最热烈无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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