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二年,八月十五。

    寅正。

    苍苍从睡梦中醒来,身边人正在摸黑穿衣,她匆忙出声,唤他:“殿下,军中有急事么?”

    独孤上野转回身,俯下肩吻她的额头,柔声说道:“无事发生,例行巡查,你睡你的,睡个饱,等我叫你起来吃饭。”

    苍苍点头,牵牵他的手腕说:“殿下穿厚些。”

    他低声笑着说好,又吻她的唇,苍苍在柔情的包裹下阖眼,再次醒来时,帘帐正中透着一线天明,她穿戴好,一手抚怀,一手撑在塌边起身,一下竟没能起来,正气馁着,天外送风来,一人剥开帘隙,帐内全然敞亮了,他向她走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一臂揽着花盆,伸出一手揽住她的腰扶她起身,“瞧瞧,这是什么?”

    苍苍低眉嗅他怀里的一捧菊花,笑问:“殿下哪里得来的?”

    “方才南北衙的兵马抵达凉州了,前往接应的人手里有咱们伊阙道的,我托付他们帮忙带过来的,给你个惊喜。”

    花瓣伸展过来,挠得她鼻尖发痒,苍苍开心的笑,“好香,真漂亮,殿下,谢谢你。”

    “还有。”

    “什么?”

    他牵着她走出帐外,雨停了,天色放晴了些,独孤上野的马就立在帐边,侧身处驮着一只琵琶,苍苍伸手拨响一声弦动,粘在上面的一颗雨露应声而落。

    “也是让他们捎带的,我不在时,有些声儿陪着苍苍也好。”

    苍苍在马身旁回眸望向他,花影中的独孤上野也正望着她,时过境迁,曾经腰悬锦带的他,如今一身银甲佩吴钩,可是好像只要他在,雨就是会停的,那一笑如初,暖风袭城。

    她伸出指尖,触摸风的掌纹,与之相拥,与之亲吻,她心跳双重,于是微醺过后,是彻底的沉醉。

    戌时。

    咨阅静视案上的兵符,一整天她都在跟长安南北衙的将领合符点兵,终于结束了,南北衙共计十万兵马,以两万兵马为一军,共五对、十只符契,当下她全部在握。

    她不知它们合在一起会是怎样的分量,她并没有伸手去尝试估量,那是后话,当下她只是庆幸自己没有坐以待毙,等待他人裁决她的命运,她庆幸自己离开了长安,她应该离开长安。

    因为,天下王者应是位英儒,也应是员智将,两者兼有的这样一人,她想成为。

    她独自出神良久,一旁,席浅潾瞥了眼窗外,面向她俯身道:“殿下,休息一会儿吧。”

    虽窥得见她心中的风云汹涌,然而窗外月明才是疏解心胸的一时之上药。

    咨阅闻声起身,她来到帐外,举头望向那轮月,又望向乌鞘岭的那一面,此时的长安与凉州相隔千里,却共生于月明之下。

    长安月夜有明灯,长街不眠,夜市如昼,那是她儿时的梦,她从马车中向外一瞥,就品到了人间百味,她于高楼上俯瞰百坊两市,就望见了一座盛世王朝。

    如今,如何?

    她收回目光,望向当下。

    明的月,万千的灯,热烈的酒,浪漫的诗,活着的人,好似,如旧。

    “来吧,照旧,先请小阁老吟诗一首!”一人最先捧场笑道。

    杜郁茂举起杯中酒,望着面前的燕序齐、常子依和唐颂三人,红着眼几度哽咽,一时未能说出话来,周围是热闹喧嚣的人声,将近二十万兵将可以在今夜暂时抛开节食的军令,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他从远处那一张张洋溢笑意的脸上望过,又望着沉在白亭湖中的那轮玉璧,含泪道:“孤光不照人圆,月下群生自明。”

    “诸位——”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其他三人随他举杯,酒杯撞在了一起,共饮一杯月。

    常子依拍了拍杜郁茂的肩膀安慰他,可自己也红了眼,轻叹一声举杯,“从长安到这儿,咱们还总能坐在一起喝酒,真好,我常栖同幸得与诸君相识。”

    “诸位——”

    于是天上月明又被他们痛饮一回。

    燕序齐举杯时看向唐颂,两人相视,唐颂默契端杯,邀请另外两人。

    “与诸君共生。”

    “与诸君共明。”

    肩侧递来一壶酒,给他酒的人说:“歇会儿。”

    秦衍接过酒壶在石墩上坐下身,萧羽在他一旁落座,近日他们俩人一起在为骑兵军队的战马锻造专用的甲胄,造完一批,分拣一批,其他的兵员们都去用饭了,美其名曰“参宴赏月”,他们却没有。

    银甲被整齐堆叠在那里,泛着一层月光,光影随风浮动时像是荡漾的水纹。水光可鉴两人的眉目,却不闻他们的心声。

    稍远的地方停放着他们制造的部分军械,撞车、绞车、刀车……从他们这个角度举目望出去,那轮圆月正居于一座望楼的顶端,它像是被人力搭建出的庞大物体托举起来的,并非高不可攀的样子。

    “什么时候带兵?”

    萧羽闻声,稍感意外。除了捎带一壶酒的来往,他们之间除了沉默唯有沉默,这是基于两人共识的默契,他没有想到秦衍会主动开口询问。

    “不到时候。”

    “现下有兵。”

    “说了,不到时候。”

    沉默。

    “至少眼下这些事儿是你想做的。”秦衍再次开口。

    今夜他的话多了。

    两人横舒着腿,他们的长靴上裹满了泥浆,一路跋涉至今,也许他们是一类人,至少在西望虏尘之时。

    想做的事,难得,但付出的代价过于沉痛,如果可以重来,他情愿收敛翅翼,一生囚于国公府,只要萧浣池一世平安无恙。

    萧羽垂眸片刻,终于也开口:“秦戎钺,你要比我幸运,你不仅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还遇到了喜欢的人,恰好,她也喜欢你。”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实在是很想跟你打一架。”

    那壶酒被秦衍放下,他起身面向他,在月下轻嗤一声,“萧泓然,来。”

    萧羽挑唇,也抛开了手中的酒壶。

    苍苍沿着长河岸边向前走,虽然今天很多人好心告诫她说雨后沙地湿滑,让她当心,但她还是想在月夜中出走,吹一吹河湖边的凉风。

    岸边,人声寂静处,有一位兵士在吹奏笛子,她被他的笛声吸引,慢慢往前走,那兵士见到她,忙握笛躬身,抬手行礼说:“典赞。”

    苍苍笑问:“我听出来了,是神白马这首曲子,对不对?”

    那兵士起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确是,此曲由琵琶、箜篌演奏最妙,只是那些乐器不便携带,只随身带了笛子,偶尔吹上一吹,让典赞见笑了。”

    “我有琵琶,”苍苍忙道:“你在这里等我,可以么?我带琵琶过来。”

    兵士怔楞住了,苍苍已经回身,一步一回头,“我走的可能有些慢,你千万要等我。”

    那兵士在原地等了有半刻钟,焦急的在原地踱步,他十分后悔,没有跟她一起走,正在这时,他远望见她的身影,她身子笨重,抱着一把琵琶,行走时步履蹒跚。

    兵士赶忙上前帮忙,苍苍抹了把额角的汗,笑道:“咱们合奏一曲神白马,如何?”

    一首曲乐在月下响起,它的调子发轫时悠扬婉转,渐渐的,又见雄浑热烈。

    岸边循声前来的将士越来越多,演奏者中又添加了一人,一位兵士挪来军鼓,在这首西凉乐中融进了气魄激进的鼓点。

    他们依偎在凉州的明月一旁,静静聆听这个月夜腔管里的震荡,弦的颤动,它们共鸣着,共鸣着,叩响每个人的心门。

    一曲终,月下众人恍然无声,意犹未尽。人群中走出一人,笑道:“早年在瀛洲带兵时,军中的将士曾为这首曲子填了词,今儿个我为诸位唱一出。”

    苍苍笑道:“梅督请。”

    梅向荣在河边立定,清了清嗓子后,向演奏的三人颔首,于是神白马再次演奏起来。

    只听月下有沙哑的嗓音唱道:

    “文臣飞翰传羽檄,武将横刀跨征鞍,鸣机杼,扬玉旌,荡妖氛,挽狂澜,何愿可盼?来年光景:江山完壁,明月入怀。”

    梅向荣唱到曲尾时声已哽咽,最终道:“唱的不好,不过应个景儿罢了。”

    河的对岸,有一人默默注视着当下这一盛大而又静谧的图景,月圆之下的老将唱的不是神白马,唱的是军中无数人的乡心。

    他蘸墨,以盾牌为案,在宣纸上落笔,由于作画太过投入,身边何时多了一个人也不曾察觉。

    “在画什么?”

    他猛地抖了个机灵抬头,又猛地丢开纸笔行礼,“见过殿下。”

    咨阅免他的礼,捡起他的纸笔还给他,安抚他重新坐下,“你画,我瞧瞧。”

    他有些不安,但她陪坐在他一旁默不作声,他逐渐放下心中的戒备,只专心作画了。原来有人跟他一样,处在人群的另一面。

    画作完了,咨阅拿着看,问道:“许一丁对么?我记得你是梅督麾下的人。”

    “殿下还记得我呢。”许一丁有些窘迫的挠挠头。

    “怎么起这么个名字?家中的独子么?”

    “是。”

    见她一直凝眼视着他的画,许一丁心底打起鼓来,忙道:“殿下,画得不好,我就是瞎画的,从来也没学过。”

    “画的很好,不过少了一人。”咨阅取出他手中的笔,在他画的河岸对面添了个人。

    “这是?”

    “这是你,任何人都不是边角之景。”

    许一丁又取回他的笔,在他旁边又画了一人,笑道:“那这就是殿下。”

    咨阅颔首笑问:“这幅画可以送给我么?我认识一位很有造诣的画手,等将来战事结束后,我想把这幅画带回长安给她看。”

    “当然!”许一丁忙道:“殿下,请那位画师帮忙润个色吧!如此,就是我的福分了!”

    “好,你为什么想来参军?”

    “殿下,我是大秦的子民,不是么?”

    咨阅点点头,望向月中,“你很勇敢。”

    “这算什么,大家伙儿都很勇敢。”

    她像是默认了,没有作声。

    一功成,万骨枯。那时,河对岸的一切将不复存在,成为记忆,成为历史,这也许就是持一国上下之兵权时手中的分量。

    她想将这一刻铭记下来,恰巧,有人跟她的想法一样,甚至将其拓印在了纸上,这样,她应该就不会忘记了。

    “殿下,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咨阅回会神颔首,“当然。”

    “朝中与边境互为声援,这是天下人所希望看到的局面,不是么?”许一丁小心翼翼的问。

    咨阅微怔,她明白了,她明白他心中的疑问。

    “是。”她给出肯定的回答。

    许一丁犹豫了半晌,又道:“人人都道平康帝是昏君,可是对于我来说,他是赦免我罪行的恩人,我听狱中的牢头说,圣上他认为我罪不至死,罪在我爹那个畜生,所以复核案件时判定我无罪,允许我与母亲重聚,我该认定他是昏君么?”

    在这一刻,咨阅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对着那轮月仰视许久,等泪意消退后方道:“你应该坚持你的看法,它并不可耻。”

    许一丁很高兴,而后又失落的低语,“多谢殿下,这些话我从来不敢告诉其他人,既然殿下这样说,我就相信殿下的说法。”

    咨阅笑了,她有所释怀的笑了。

    而后,她起身离开,“我先走。”

    许一丁也忙起身,追近了一步,追问:“殿下!我这类兵员,今后该如何安身立命?你的看法呢?”

    咨阅回身,与一双真诚纯真的眼眸相视,那里面有月光映照,她又看了眼他随身携带的那颗柳树种子。

    “活着,回家。我们每一个人都是。”

    他笑得开怀。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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