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让端着碗的手,几乎要把碗捏碎了。

    自从事发以来,所有人,完全意义上的所有人,甚至是他的阿耶,他的亲兄弟。他们不需要任何凭证,就对他谋反一事坚信不疑。

    他们拆家狗一样搜他的王府,走马灯一样地来见他,恨不得扑到他面前,努力从他的一言一行、一个眼神中,寻找能证明他有罪的蛛丝马迹。

    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你不会谋反的……

    李让鼻子一酸,激动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终于有个明白人了!

    我承认,我是有点贪财,也是有点好色,但是我也知道我蠢,母家也没什么地位。

    我比不上老二受阿耶宠爱,比不上老三母家显赫,也比不上……你……

    所以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和你们争什么,我就想好端端做我的富贵王爷!

    吃喝嫖赌的快乐日子我不过,我为什么要谋反啊!我到底为什么要谋反啊!

    但不论我怎么说,就是没人听,也没人信,一口咬死我就是谋反,他们能不能用脑子想一想啊!我真是……”李让气到失语。

    “我招他们惹他们了!他们为什么要害我!!”

    “因为你是皇长子。”

    李谊平静地说,扶着袖子把李让面前的筷子拿起,复递给他道:“荤凉伤胃,大哥你边吃边同我说,到底为什么要私蓄弓弩?”

    “为什么?”李让拿过筷子,人却忽然泄了气。

    “凌王的事情你还没看明白吗?

    狗在挨打的时候,尚且能嗷嗷叫两声。可尊荣如凌王,被押解回京时已没了舌头,须弥为他洋洋洒洒列桩桩罪名时,他连为自己求情一句都不能。

    太子若真有心害我,只怕阿耶还没降旨,须弥就已经拔了我的舌头,拎着我去认罪。

    我怕呀李谊,我怕我没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活不到到阿耶面前喊冤。”

    李让说得激动,没注意李谊在听到须弥的名字时,眼眸缓缓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扫下一片融融的阴影。

    “ 那大哥是如何想到囤蓄弓弩以自保的?”

    “啊……?”李让愣愣道:“我府里有不少人都给我出过主意,说弓弩威力大,最能加强王府卫戍。”

    “弓弩盾牌可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大哥是从何处获取的?”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都是府中幕僚置办的。”

    “数量分别多少?”

    “呃……”李让越说越难堪,“具体数量么……我就去看过一眼,感觉……不多也不少?反正置办的人说足够我们王府用了……等等……”

    李让怔住了,目瞪口呆地看向李谊:“这些个出谋划策的幕僚……不会是老三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吧!”

    ……

    私蓄弓弩可是重可杀头的罪,关键就在于如何获取和私蓄数目。

    而李大哥却能全权交给别人,连自己屯了多少都不问个清楚,把全家老小的性命拴在别人身上。

    更何况,这大哥都被坑进牢房关了半个月,就是穷举法,都早该找到身边的奸细了,李让却真的在踏踏实实吃牢饭,直到今天才终于意识到身边有奸细……

    但凡在这的不是李谊,但凡涵养稍逊分毫,此时都必然已是瞠目结舌,感叹于造物主的神奇。

    然而李谊只是微微颔首,平静道:“应当是。”

    “完了……”李让眼睛一塌身子一垮,终于意识到问题的症结,也顾不上痛骂奸细,只无助地喃喃:

    “那岂不是他们说我囤了多少武器,我都百口莫辩了……老三肯定是要致我于死地的……

    阿耶,孩儿真的没想谋逆……阿耶……孩儿真的没想谋逆啊!”

    边这么想着,李让已经完全慌了神,一张厚重的大胖脸涨得通红,鼻涕眼泪全都往外冒,手里的筷子也掉在了地上。

    这时,李让忽然想到了什么,扔下饭碗从草席上蹭着扑过来,油腻腻的手一把抓住李谊的袖子,身子往前一倾扑住李谊,口里含含糊糊嚷着:

    “七弟!七弟!你可一定要想法子救救大哥啊!七弟!大哥求你了!!”

    李谊连忙扶住李让,看着吓破了胆的傻大哥,心中五味杂陈,轻轻拍了拍他握着自己的手,道:

    “大哥被构陷,李谊虽人微言轻,但也定尽我所能。

    只是,私藏弓弩是重罪,大哥你又确实有此行径,脱罪已是希望渺茫,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保你性命。

    而朱氏预谋暗杀朝中重臣,只怕……”

    李让一听,头点得小鸡啄米一般,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不假思索道:“活着就好!我能活着就好!”

    皇子私藏弓弩,在当今圣上手里却还能活下来,这本是李让想都不敢想的。

    此时他仰着头看李谊,仿佛看到了神明。

    他这才发现,几年不见,他这个长至本该最意气风发年岁的弟弟,多的就只有清弱之态。

    面具挡住了脸和疤,却挡不住眼周的疲色。

    看着看着,李让就把头低下去了,几乎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低头后李让才看见,原本跛了一条腿晃晃悠悠的桌子,是李谊一直用手垫在桌腿下,掌心握着桌脚保持着桌子的平稳,他方才狼吞虎咽时,桌子才没有倒。

    而李谊的掌心,已经压下一片通红。

    在这住了小半个月了,李让以为,自己早已经见惯了牢中的破旧和肮脏。

    但此时此刻,看着破草席和跛桌脚之间的那只手,清瘦见骨,干干净净,格格不入。

    李让才觉得这里的一切,包括自己,都肮脏不堪透顶,让人无法忍受。

    “七弟……当初你蒙难的时候……我作为大哥,非但没有保护你、照顾你,还……还跟着他们一起欺辱你、迫害你……

    如今我……我蒙难,旁人要么忙着落井下石,要么赶着再多添一把火,要么忙着和我脱开关系。

    你却……在这个时候还来帮我。七弟,你当真不怪大哥?”

    李让低着头,明明是发问,却不敢抬头看李谊一眼。

    所以他看不见,说起曾经,李谊眼神仍旧清明平和,只是多揉了一丝叹息。

    “那些……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三四岁,父皇还未登上大宝时,大哥带着我在王府的荷花池边打水漂。

    大哥说‘清侯,你要是能打出十个水漂来,我带铃铛的布老虎就送给你。’

    可惜那天我打了一下午,也没打出十个来,但大哥还是把布老虎送给了我。

    那时我就觉得,有大哥真好。”

    不知从何时起,李谊的声音中,总带着淡淡的叹气声。

    在喧闹繁华中听不出,但在寂静冷清的牢房里,却就似石台结霜般,听得清楚。

    这叹气声,不叹自己,不叹旁人,只叹人情冷暖,而人人都有无可奈何。

    “有这事?”李让已经听得抬起了头,看着李谊一脸茫然,又转而变成不可思议。

    “所以,你做这些……就为了一只布老虎?”

    玉面之下,看不出李谊是不是多了一抹淡淡的笑,只能看到他眼中澄澈的温和。

    “大哥无需多虑,当初的事,我不怪你,也不怪任何人。

    如今大哥蒙冤,我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为了当我再看见那只布老虎时,不至于满心不安。”

    牢房布满青苔的屋顶裂缝,滴滴答答地渗着水。

    一滴两滴,将落不落,难为万分。

    “清侯……”

    李让低声唤,头又低了下去,这次低得全看不见脸了。

    这名字叫出口时,李让才觉得陌生。

    想起来上一次,他叫弟弟的表字,已不知是十几年前。

    李让又端起碗,往嘴里狠狠塞了一口饭,才能用含糊挡住鼻喉中的酸涩。

    “你总是有本事让所有人,都在你面前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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