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城郊,安逸的庄园南山。

    赵缭单膝跪在椅前,垂首恭敬道:“回主人话,来者头戴帷帽,属下不曾看清来者样貌。”

    年轻的男人靠在椅背上喝茶,舒展的姿态中是浑然天成的矜贵。

    他吹了吹茶杯中的浮沫,状似随口道:“地狱恶首在人间,须弥武艺天下先。能和你有来有回交手,总不会是籍籍无名之人。

    来,先起来。”说罢,男人放下茶杯,远远向赵缭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属下愧对主人,甘愿受罚。”手还没伸到赵缭眼前,赵缭立着的另一条腿也“咚”的一声跪了下去。

    男人的手孤零零在空中悬了片刻,赵缭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收回手时,低低笑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

    “对了须弥,你可还记得上一次你失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二十二个月零六天前。”脱口而出

    “刀头舔血,犹能近两年无失,不愧为台首尊。”男人笑着叠起双腿,垂眼看赵缭的头顶,“那你可还记得,那一次是如何收尾的?”

    “记得,主人赏了我三十铁鞭。”

    男人微微偏头,敛眸眯眼做回忆状,“我还记得……当时不光是你,还有隋云期和陶若里也自请一人三十鞭,是你在行刑室里把他们捆起来,一个人领了九十鞭。

    打到第五十四鞭的时候,你就昏迷不醒,打完全部后,已是皮开肉绽,全身的衣物都嵌入血肉之中,婢子含着泪小心翼翼捡了四个时辰,才将衣物碎片挑拣出来。

    而你昏迷了大半个月才醒来,其间几次濒死,我连棺椁都给你置办好了,是这样吧?”

    “本是属下之过,无需连隋陶受罚。”

    赵缭答,声色中毫无情绪可言,仿佛受那酷刑的,不是自己血肉。

    “只是可怜那副梨花木的棺椁了,我可是把一个将死老人从里面活拽了出来,才给你寻到这么好的归宿,如今放眼盛安再找不到这么好的木料了。”

    男人笑了一声,缓缓俯下身来,看着须弥的眼神本是真诚的疑问,可微微一眯眼,寒气却从眼底泄出。

    “所以,二十二个月,须弥,你把伤养好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须弥,声音温润。

    可就像是初春的风,拂面温润,可落在身上总有几分寒津津。

    “不敢。”须弥像个不称职的艺者,是想演出几分真诚的,却适得其反。

    “哈哈哈。”男人轻飘飘笑了几声,话音落时,窗外的晴空万里忽而积云遮空,从本就不甚敞亮的观明台中又榨出些许光亮,冲淡了地上僵硬连在一起的两道影子,留下千疮百孔又死气沉沉的奢华与阴云做配。

    天色淡了,他的声音也轻了,生怕撕破了阴云一般。

    他似有似无的笑容不曾淡去,只是眉心不经意地一紧,却又很快恢复了平坦,似被强行抚平的褶皱书角一般。

    过了许久,男人缓缓起身,手在腰下比了一比:

    “最近不知道怎的,总会回忆起从前,忆起第一次见你,你才这么高。

    你抓着你兄长的手看着我笑,一双眼至纯至明。

    就那一眼,我便想留你在我身边。

    可是自从你来到我身边后,就很少看我,也再没笑过。我问你为什么,你说因为你怕生,熟悉了,就好了。

    然而十二年过去了,缭缭,你还是不肯看我。”

    男人偏着头看须弥,苦笑了一声。

    “你当真,就这么怕生吗?”

    他话音落,在他脚边,须弥平静地抬头,将双眸完完全全送入他的眼中。

    就像是一只漂亮的木偶,他提线,她照做,听话得比千言万语更让人哑然。

    或许是她的瞳孔黑得太纯粹,哪怕他离她这么近,哪怕她的眼神这么坦然直白,从她的瞳孔里,他还是看不到自己的倒影。

    “属下对王爷唯有肝脑涂地,方能回报王爷恩情。只是昨夜何人相救李让,属下愚不可及,确实未能察觉。”

    她说得字字句句,铮铮落地。

    和之前的每一次问答一样,他和她说回忆,她便对他诉忠诚。

    可忠诚……

    话音落,她的视线不经意飘过男人身后的墙。雪白雪白,看得赵缭有一瞬恍惚。

    又重新刷墙了啊……

    须弥心里自言自语,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墙,无厘头地想要看到雪白掩盖住的东西。

    一层墙灰,一层血垢,一层墙灰,一层血垢……

    我曾溅上去的血,如今早干了吧……它会被覆盖在第几层……

    煞白的墙看得赵缭眼睛一刺,心中却忽然笑了。

    有什么意义呢?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我恶心自己的次数还少吗?还差这一次吗?

    男人沉默着俯视须弥,眼中五味杂陈。许久才转过身,背对道:

    “如为此要受欺刑,仍是这个回答吗?”

    “是。”

    “好……”男人笑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感慨:

    “须弥啊,你是我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笑着,眼神却愈沉了几分。

    “也是一条怎么都养不熟的狗。”

    。。。

    “吱呀”

    须弥合住最后一道厚厚的实木门,转过身要走时,却定在原地怔了半晌,像是眩晕。

    进去时还是晌午,出来已是黄昏。

    明明在里面的时间度秒如年,出来看到天将黑,还是一刹恍惚。

    正如之前的每一次。

    这个地点,这个时间,这个木香沉淀十几年浓郁得令人发呕的屋子,面对这个但凡有一丝懈怠,就会坠下地狱的人。

    让她身上每一次受过折磨的肌肤、血肉,都能轻易翻找出曾经滚烫的疼痛和溃烂。

    也让她平白厌恶黄昏,和三界五行。

    “呼……”须弥长长吐出口气,提步山下去。

    “首尊~”

    走到一半的山腰时,一个轻佻欢快的声音从林中响起。

    须弥沿着声音看,只见不远处,一个黑影舒坦坦得横在树杈上,正张开五指对她挥。

    能在南山上还这幅吊儿郎当德行的,根本无需看清人面,就知是谁。

    “你对我的行踪倒是掌握得准。”

    “首尊神迹杳然,属下岂能寻到?”黑影纵深一跃,轻巧落地从林中走了出来,树影下露出半张黑面和一张笑唇。

    “不过猜到您需要这个。”说着,隋云期扬了扬手中的药瓶和绷带,又向路边的马车努了努下巴,“先上车吧。”

    “撕啦啦—”硫黄色的药粉洒在已开始溃烂的伤口上,发出灼烧的声音。

    红褐色的伤口嵌在黑色的衣服上,好似肩头带着的一朵红花。

    隋云期一面信手撒药粉,一面摇头晃脑感慨道:“首尊,老陶那边刚刚传信来,他追上那辆本该李让乘坐的马车,里面是他的女眷和孩子。

    这李让虽然蠢,但实在狠。明知会有危险,还拿妻儿做靶子,自己坐轻便马车逃之夭夭。”

    “而为了留这样的垃圾为祸人间,有人还把自己往里搭。不知是不是为血缘奴役太甚,但这份私心太过的善心实在惹人恶心。”

    “居然还有人去救李让?定是又心好又蠢的人,简称好蠢。”隋云期扬眉,嘴上滴滴答答贫着,注意力却全在须弥的伤口上,状似随意、然则小心得一拉缠绕多圈的绷带,绕了个结。

    “自盛安出城起紧随护送,跟了两夜。”纵然眉间毫无痛色,须弥本就不算红润的嘴唇仍旧又苍白几分。

    “我都不敢想象他的死状。”隋云期抖了抖肩,“这会估计已经在投胎了。”

    “没死。”

    “哦……”隋云期毫不意外点点头。

    须弥嗜杀,且正如人们对恶魔的一贯想象,杀与不杀,全在当下心情好坏,而全无章法。这人尽皆知。

    可隋云期倒觉得,须弥才是这世上最明辨是非之人。手下死魂灵何止千千万,可无一人,能在阎王面前告得她的恶状。

    隋云期也和陶若里交流过此间心得,向来惜字如金的陶若里不吝得给了四个字:鬼鬼相惜。

    “只要任务完成了,主人对您这些小习惯向来不会多说什么的。”说话间,隋云期已经给照料包扎完,蹲着收拾东西,“好啦,包得丑归丑,事也是这么个事。您别嫌弃,也别再扯着伤口。”

    须弥没答话。

    隋云期把药包往旁边座位上一扔,转身都掀开车帘子,推着帘子的手停在了半空,觉得不对劲。

    “昨夜遇见之人,难道您认得?”

    须弥不置可否,抬眼直视隋云期时,以一姓名作答。

    “李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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