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是两眼后,就强令自己收回眼眸。

    他想起那日,他从鄂国公和薛府的婚宴上离开,一路赶回蓝田,冲进县衙大堂看到的那一眼。

    她一袭零零白衣,立于血泊之上,浑身都在颤栗,好似一朵在梢头上迎风颤动的荼靡花。

    可她却将另一朵落花护进怀中,让她不至于在杀人凶手面前曝尸。

    迎风颤动,只见她花茎韧,不见她花苞柔。

    她远比他以为的悲伤,也远比他想象的坚强。

    想到这里,李谊的脚尖挪了挪,眼神随着脚尖在地上扫过、扫去,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再次缓缓回过头。

    因自己的承受,李谊从未埋怨过天道,但此刻看着江荼的睡颜,那张明艳纯净如荼蘼花的面容,明明只该有无忧无虑的神色,此刻虽在梦中,却也有了凄色。

    还有那位已经含冤离去的陌生姑娘。

    李谊第一次怨了天道。

    春风习习,撩拨江荼鬓边发。发丝柔软抚过她脸颊时,更将几分凄色染上。

    悬在枝头,这一年春天终于凋零,走到荼蘼花事了。

    李谊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手已经不可自制地伸出,将江荼的碎发拢入耳后。

    那一刻,他不可自抑地想要轻轻擦去江荼脸颊上,已经风干了的泪痕,好像这样能减轻一点自己心头溢出的酸楚。

    可僵持的瞬间后,李谊悬在她脸旁的手,还是怔怔落下了。

    李谊知她虽看似柔弱无依,但既有胆魄,又有良识,所以竭力克制自己对她有怜意,生怕污蔑了她的品格。

    但此时此刻,看着江荼疲惫的睡颜,不可避免地,满眼怜色。

    “阿荼……你辛苦了……”

    李谊的嘴唇动,一个字没说出来。

    这一眼,就是直到落日也再没能收回。

    可天色渐晚,谷中风凉,此地已不适合休息。

    李谊解下披风,犹豫半晌,还是不忍将她从难得好眠中唤醒,终于还是将披风盖在江荼身上,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一手抄起江荼的腿弯,将人小心翼翼又稳当得揽入怀中。

    田埂上,晚风卷起李谊的衣摆,也卷落江荼眼角的一滴泪。

    李谊怕摔着江荼,目不转睛看着前路。

    可这一滴泪,却也落在他眼里。

    她没睡着。

    只是不想让什么都说不出、也不忍看她悲伤的他,更有压力。

    睡着,他就不用安慰她。而她,也能在他身边多留片刻。

    李谊心中一声叹息,稳稳抱着江荼的手更紧。

    在他怀中,谢却荼蘼。

    他走过田埂,留下世界奏对:

    一片月明如水。

    。。。

    抱着膝盖坐在小院门口台阶上的江蘼,脸靠在膝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小巷的尽头。

    这一坐就是一傍晚,终于看到黑色的涌动后,走出人影来。

    江蘼“噌”得站起来,唤“阿姐”时,腿也没忍住跟着向前迎去。

    就看到岑恕从黑暗中走出,怀中抱着过着披风的江荼。

    江蘼霎时怔在原地,方才还热切的腿,此时却一动不动,原本只落在江荼身上的目光,也向上划到了岑恕身上。

    黑暗中,岑恕看不到江蘼眼中,万浪翻涌。

    “阿蘼,我就不送江姑娘进去了。”岑恕停在江蘼面前,原本是要把江荼送到她弟弟手上的,却发现他愣住了。“阿蘼?”

    尽管出了神,江蘼还是本能伸出手。

    然而就在他要接住江荼的那一刻,却突然惊醒般得回过神,猛地收回手,指间从她的裙裾上滑过。

    “还是……麻烦先生送我阿姐进去吧,我怕换手把她晃醒……”江蘼的眼神完美藏在黑暗中,但声音却是轻易可以捕捉的失落。

    说着,将院门打开,自己退在一旁。

    岑恕不再推拒,拾步进了与自己家对门,却是第一次走进的江家小院,那个总是晾着衣服床单,经常偷跑出清香皂角味的小院子。

    江家远比外面看起来小,屋中却温馨又紧紧有条。

    小心翼翼把江荼放在床榻上,拉开棉被时,黑暗中的小屋有了和她一样的气息。

    简单,纯粹,长夜盖不住的日照味道。

    岑恕走出屋门时,端着烛台等在门外的江蘼道了声“多谢”,就转身去关江荼的屋门,岑恕没看到他的表情。

    岑恕走后,江蘼就吹了蜡烛,重新回到江荼的屋门口,在门侧熟练得席地而坐。

    他原以为江荼几日没休息好,难得睡着,起码可以睡到天亮。

    然而他才刚坐下,就听屋内传来让他本能迅速站起的声音。

    “阿蘼,进来。”

    “哎”。江蘼推门进屋,江荼已经坐在桌边。

    烛火中,她的目光似熔炼的银水,蕴含着极炽的寒冷。

    却也不用说那清醒,不知多久没沾染过睡意。

    “首尊。”江蘼登时躬下身去。

    江荼拂袖执茶壶,目光落在注入茶杯的水流上,如出一辙的了无热气,沉声道:

    “暗发观明台乙级行令,近三月内,观明台所有人不得告假、不得擅离、不得无旨擅动。

    十日内逐步恢复和所有埋在荥泽暗线的联络。”

    赵缭放下茶壶,拿起茶杯却未直接送于唇边,拿在手中晃了又晃。

    “告诉他们,隐姓埋名十几年的功劳,就在这数月中了。”

    “是!”这一声,江蘼应得格外坚定,转身就快步离开去布置了。

    屋中,水杯被重重砸在桌上时,杯中一滴没喝下的水溅了满桌。

    赵缭湿漉漉的指甲攥得嵌入掌肉,眼神却愈发平静莫测。

    傅思义,我阿姐对你掏心掏肺,那我也要你对我阿姐,掏心掏肺。

    。。。

    子时,岑伯举着火钳,蹑手蹑脚近了李谊的卧房,原是来翻动屋中笼着的火盆。

    却不想见屋中亮光如豆。

    “先生,又睡不着了?”岑伯送上一杯热茶。

    李谊闻声抬头,疲惫得笑笑做了回答,拉开旁边的凳子。

    岑伯坐下,余光无意瞥到李谊笔下手边,都是荀煊之前来的信。

    他还是这个习惯,想念老师的时候,就会抄老师的书信,抄老师的手记。

    好像这样,也是和老师说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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