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锐薨逝,吴疾诊断为惊恐而亡,消息连夜送往太极宫。玉衡守在他身边,通身缟素,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三天后,圣谕传回皇陵,以皇子礼安葬。

    苏蕙宁给玉衡端过一碗素面:“多少吃点吧。”

    玉衡呆坐者,眼神空洞地摇摇头:“四殿下脾气是暴躁了些,但也不至于……好像自从三姑娘到兴德宫,他就变了模样。”

    苏蕙宁纠正道:“是瑾妃娘娘。”

    玉衡仿佛没听见似的,抓住苏蕙宁的手追问:“人怎么会突然转变?”

    苏蕙宁低声劝慰:“人不会突然转变,只是欲望压抑得久了,在某个关口被突然激发出来。”

    玉衡的眸子黯淡下去。

    苏蕙宁又问:“礼部官员今天就到了,一切事务移交给他们,你以后做何打算?”

    玉衡本是陆丰送进宫照顾司徒锐的,如今陆家覆灭、司徒锐横死,她只剩回宫一条路。

    玉衡道:“奴婢自进宫开始,就认定此生使命是守护四殿下,生当如此,死亦如此。奴婢求三姑娘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让奴婢做个守陵人,想来今天就有结果了。”

    按照前朝惯例,皇陵不仅要有侍卫负责守护,还要有宫婢内侍常驻,负责陵墓的日常洒扫和祭祀安排。只是容朝开国十余年,圣上仍在,实际长眠皇陵的只有义庆王,于是缩减了这项配置。如今皇陵里新添皇室血脉,自然要重新配备起来。

    礼部官员很快带来消息,圣上盛赞玉衡忠心护主,允许她为司徒锐守陵。与礼部官员同来的,还有十余名宫婢内侍。皇陵一反常态地热闹起来,所有人热火朝天地忙碌司徒锐葬礼事宜,只有义庆王的陵宫依旧空空荡荡。

    苏蕙宁怔怔然看着父母的挂像,父亲眉目深刻,母亲清秀婉约,如果他们还在世,应该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吧?可惜没有如果,事实就是,父亲逝于容朝开国前夕,母亲逝于容朝开国之时,他们平白做了盛世的垫脚石,偏偏自己还说不出什么。

    陵外热热闹闹,陵内安安静静,平定天下、陪葬皇陵的荣耀,到头来比不过血脉相亲、皇室正统。苏蕙宁内心怆然,她千万次设想过见到父母时的模样,她以为会悲伤或者释然,没想到真得见到了,只有无穷无尽地悲凉。

    “小婿拜见义庆王。”司徒钊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恭恭敬敬地上香礼拜,全然没有平日的嬉笑神态。

    苏蕙宁收回思绪,哑声道:“和礼部交接完了?”

    “嗯。”

    “怎么不去陪着?到底是你弟弟。”

    “说是弟弟,一年到头见不了两面。”司徒钊自嘲道。

    苏蕙宁这才想起来,司徒钊与其他皇子不同。皇子长到一定年岁就会离宫封府,司徒钧是圣上亲自张罗,司徒铮有陈贵妃和威远侯,司徒锐作为幼子在宫中多养了几年。司徒钊就不一样了,六岁时皇后薨逝,他被仓促放出宫,至今仍未建府。

    所以他和司徒锐,幼年时一个在北安殿孤苦求生,一个在皇后膝下娇生惯养;长大后一个四处流离寄人篱下,一个长于皇宫荣华富贵。他们之间,几乎没什么交集。

    “我虽然排行老二,但实际与老三同年,只虚长老四一岁,我们算是同龄人。只是我们生存轨迹全然不同,连面都很少见,何来情分?倒是大哥,昔日在宫里时时照拂,当真有几分兄弟情义。”

    苏蕙宁不禁哑然,他幼年长于冷宫,少年颠簸流离,若真论起来,得到的照拂并不比自己多。都说天家无情,这份无情不仅是对外人,对自己人更甚。

    “可惜大殿下也不在了,如今只剩你和秦王,要当心了。”

    司徒钊欣喜道:“你在担心我嘛?”

    苏蕙宁没有接茬,继续自说自话:“秦王在宫内有陈贵妃庇护,宫外有威远侯加持,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不能与他争锋。不过圣上对他也有了嫌隙之心,所以才会把大皇子府给你,你只需要小心行事,静候佳音。”

    司徒钊不解:“你这是怎么了?”

    “你听我说完,如果有一天遇到危险,宫内瑾妃可以帮你,宫外骠骑大将军可以帮你,有他们二人在,至少可以保你性命无虞。”

    苏蕙宁转过身,与司徒钊四目相对:“我的朋友不多,本来没什么牵挂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担心你以后遇到危险,你就当我是杞人忧天吧。”

    苏蕙宁想到在大皇子府、熙春楼、西市、三原驿发生的一切,明明也没有相识多久,却总觉得相伴了很多很多年。大概相识相知,从来不在于相识的长度,而在于相识的深度吧。

    她轻轻福了一礼:“谢谢你陪我这一程,父王泉下有知,应当也是喜欢你的。”

    父亲应当是喜欢你的,我也是。但是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没有结果。所以趁我们还没有深陷其中,就此别过吧。

    司徒钊眼神变幻,从不解到震惊再到了然,“你想离开了对么?所以你才来皇陵祭拜,所以你才带着金银细软?但是为什么,因为你不想成为我的王妃吗?

    司徒钊急急分辨道:“那天父皇召见我,问我有没有倾心的女子,我鼓起勇气说有。我从来没求过父皇什么,没想到父皇一下就答应了。没有提前和你商量是我的错,如果你不愿意,我去求父皇收回成命。”

    苏蕙宁一直以为这场赐婚,是为了防止秦王独大,没想到还有司徒钊请婚这一层,遂问道:“你说你一见钟情,但世间怎么会有一见钟情?”

    “当然有!一见倾心是因为倾国倾城,再见倾心是因为悲悯情怀。你对莲儿、阿牛等人的仁善之心,让我知道不是每一个上位者都高高在上、与世隔绝。再后来,我知道了我们有同样孤苦的过去,所以我想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

    苏蕙宁也曾担心一走了之给他留下烂摊子,但转念一想,政治联姻而已,清算不到他头上,于是释然。如今听了这番表白,只觉得内心的缺口更大了些,忽然想到丢失的行囊,更加于心不忍:“对不起,弄丢了你的玉麒麟。”

    对不起,弄丢了你来时的路;对不起,无法陪你走接下来的路。

    表白没有回应,便是最残忍的拒绝。司徒钊颓然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苏蕙宁沉默良久,定定地看着义庆王挂像道:“父亲本来可以有鲜活的未来,却被定格在了潼关之战。”

    司徒钊听过义庆王之死的传闻,顿时心下了然,慷慨道:“走吧,做自己想做的事。虽然我此生不能得偿所愿,但我期待天下有志者都能如愿以偿,包括你。”

    司徒钊转过身背对苏蕙宁,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能做的,只有尽力为你拖延时间。”

    苏蕙宁是趁着夜色偷偷离开的,没有惊动任何人。一来,此举有抗旨不遵之嫌,她不想连累其他人;二来,勇气这件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不想给自己反悔的余地。

    她骑术不错,茯苓更再她之上,一主一仆连夜狂奔。她已经盘算好了,夜晚宜行官道,天亮时分正好到达瑶姬山。众人醒来发现她不见了,势必布下天罗地网寻找,而瑶姬山能够创造出“桃花源”,必然是绝佳的藏身之地。待到风头过去,她就去湖州老家。

    天空泛起鱼肚白,凉风瑟瑟,吹得布幌子胡乱翻飞,仔细辨别,才能看出上书“瑶姬酒馆”四字。

    苏蕙宁翻身跳下马,早有店小二迎出来,麻利地接过缰绳,陪着笑脸问:“客官劳顿,打尖还是住店?”

    店里已经满满当当,只有角落里空余两张桌子,苏蕙宁随意挑一张坐下,目光在隔壁几张桌子上打转。右手边是张空桌;左手桌共三人,青年男子、年轻妇人并一个垂髫小孩,俱是深眼窝、高鼻梁、尖下巴,年轻妇人时不时关照孩子几句,不似中原口音;前边桌共四人,青袍青帽朱履,手持拂尘,其中一人身披鹤鳖,皮肤白皙,眼睛炯炯有神;再远处的几桌人应该相互认识,时常串桌斗趣,十分热闹。

    店小二陪笑催促:“客官吃点啥?”

    苏蕙宁指着左边桌子道:“跟他们桌一样。”

    店小二得令而去,前桌的攀谈声钻进耳朵里。

    “宁王真的羽化飞升了?”

    “肯定是真的,要不怎么能召集咱们来瑶姬山呢?”

    宁王司徒信是当今圣上胞弟,传说也是一代战神,打得西域诸国屁滚尿流,收复吐蕃占领的一十二州,开疆拓土四千余里。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一心修道不问俗世,兵权全部交给副将陈延昌,这才有了陈延昌封侯、陈贵妃统领后宫之事。

    宁王薨了吗?怎么这么大的事,宫中一点消息也没有流出来?苏蕙宁凝神继续听下去。

    “毕竟是王爷,怎么没有昭告天下?”

    “西域诸国素来虎视眈眈,如今不敢轻举妄动,全赖宁王威名震慑。若是昭告天下,怕是西北不稳啊!”

    “西北有威远侯坐镇,应该没啥问题吧?”

    “威远侯?他一直吃宁王留下的老底,实际差得远嘞!”

    “那为啥召集咱们来瑶姬山啊,难道宁王一直在瑶姬山修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跟你说,这里边可是有故事呢……”那人压低了声音,苏蕙宁听不大真切了,隐约听到“吐蕃公主”“入宫为妃”几个字。

    说到最后,那人突然提高了声音:“咱们都知道宁王世子,可有人听说过宁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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