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沐梓谂第一次朝别人示了弱。

    哪怕所有人都觉得沐梓谂是个柔弱无骨,病恹恹的美娘子,可她的骨子里还是有股不服输的劲。

    她讨厌别人说她是插在花瓶里,需要人日夜维护的娇花,所以打从会识字起,她便观尽百书,将书中的百态尽数吸纳脑海,为的便是此后他人能知晓她并非那般无用。

    她以星象观朝局,她以棋局定生死。

    上一世,纵使所有人都知晓,沐家院中出了个博学多识的娘子,还当上了梁国国师,可他们心底终究是不信。

    他们不信女子能入朝,不信女子能有这般渊博的学识。他们都觉得是梁帝需要一个女人,但那个女人却是好友、臣子的女儿,所以才将她摆放在这个位置。

    那刻在骨子里的鄙夷,哪怕她身居高位,亦能清晰地感受到。

    这……并非她想要的结果。

    重活一次,她支开了所有亲近之人,唯独聂子慈,自她醒来过后便不离不弃,甚至无条件相信她。

    或许这次……便是她对自己能否信任他人的最后一次试探。

    “留下来……”

    沐梓谂的指尖一寸寸勾着聂子慈的衣袖,生怕他离开,自己又要一个人独自面对黑暗,面对那些狰狞丑恶的嘴脸。

    哪怕是疼得表情扭曲,疼得太阳穴处青筋暴起,疼得她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她都要死死抓住燕雀的利爪。

    不想松手……不能松手。

    “陪着我,直到天明。”

    这是她的私心。她不想放任雨燕远离,她只想让他陪在身旁,哪怕是用绳拴住一辈子。

    聂子慈瞧着眼前痛得缩成了一团的人儿,心中顿时像被人揪了一下,疼得都快喘不过气了。

    他蹲坐在脚踏上,如视珍宝般将沐梓谂的手包入了掌心,眼中满是床榻上被病痛折磨,濒临破碎的沐梓谂。

    “好。那我便这般陪着小姐。”聂子慈这一刻仿佛知道沐梓谂在惧怕什么。

    他将声音放缓,盯着沐梓谂的眼,一字一句道:“只要小姐不将我抛弃,那我便永远不离开小姐。”

    在聂子慈的陪伴下,沐梓谂渐渐坠入了梦境深处。

    她再次看见了凌夷残忍之举,可这次她有聂子慈相伴,痛楚仿佛减轻了不少。

    聂子慈握着沐梓谂的手一夜,也为她运转了一夜的内力,化解沐梓谂身上的疼痛,又寻来了药膏,将沐梓谂耳上的伤仔细涂抹了一遍。

    他盯着伤口,眼前闪过漆雕昭逸那副嚣张至极的模样,怒气涌上心头。

    此前听闻漆雕昭逸此人性格如野兽,虽知进退,但盯上的猎物永不松口,再加上一身霸道的内力,还有护体功法,在江湖上人称“掠尸”,背后的组织似乎也与凌夷国颇有渊源。

    在东市里,他是特地为了沐梓谂前来,那就意味着,沐梓谂已然成了他的猎物。

    恐怕,沐梓谂日后走到哪都会被漆雕昭逸的组织盯上。

    聂子慈放下药膏,眼中情绪翻涌,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日升月落,他悄悄松开了沐梓谂的手,为她捏好被角,出门唤来了侍女。

    侍女们准备好了沐浴之物和洗漱用具后,沐梓谂也悠悠转醒。

    “小姐,已至卯时末,可前去沐浴更衣了。”领头侍女朝沐梓谂行了个礼,又想起聂子慈嘱咐之话,“聂侍卫说他在院中练剑。”

    沐梓谂微微颔首,便让侍女引着去浴室了。

    她躺在浴桶中,却听到门外传来窃语。

    “听说了吗?昨儿个为了抓一叛贼,闹出了好大动静,到现在都还没抓到。”

    “昨夜我都被那动静吵醒了!我还偷偷在门缝里瞄了一眼,那阵仗,吓死我了!”

    领头侍女听见外边窃语,迈着无声的步子走到了那两闲不下嘴的侍女身后,忽地作声:“乱嚼舌根,可还有规矩!自掌嘴十次,下次再让我听见,那便翻倍惩罚!”

    沐梓谂躺在浴桶中闭目养神,听到外边的声音只觉得心烦。她并非心善之人,可也懂规矩立在那的道理。

    “日后妄议,直接解了奴约。沐府里容不得碎嘴子。”沐梓谂的忽然出声,让外边的侍女吓了一跳。

    她们听到日后要解奴约,吓得跪倒在地,可嘴里却说的是感谢之话:“谢小姐开恩!”

    沐府的规矩,堪比宫中,可给的银钱一向只多不少。她们是受训后,自愿到沐府签了奴约,这般也能让家里宽裕点。

    领头侍女赶忙入内,说了点好听的话:“小姐宽厚,自然是我等下人的福气。沐府的规矩,我再让她俩抄个百八十遍!”

    沐梓谂并未回话,而是盯着一旁的纱窗,似在看,眼中却一片漆黑。

    只有站在一旁服侍沐梓谂的侍女才知晓,沐梓谂的那双桃花眼瞳中泛着妖异的赤色,再配上右眼角处的红痣,让人一看便就此沦落,心甘情愿为她做任何事。

    侍女壮着胆子问道:“小姐若是有感兴趣的物件,奴婢去取来。”

    沐梓谂却闭上了眼,感受着水的柔软。她有多久未曾像这般放松过了?

    她微微开口,却是沙哑无比的声音:“我在看棋局。”

    可就是这般,她也透着致命的柔弱,想让人呵护在掌心中,永远不受外界的影响。

    侍女看了一圈也没见到沐梓谂所说的棋盘,有些疑惑:“可这里并没有棋盘啊。”

    说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也渐渐低落了下来,“平日里都是小姐陪着老爷下棋,昨儿个老爷收到信便启辰离去了,小姐也别太思念老爷。老爷终究会回来的。”

    “是啊,都会回来。”沐梓谂说完这句后便不作声。

    等到沐浴洗漱完毕后,已至辰时初。

    沐梓谂被带着来到了院中,侍女们也各自退下。

    她坐在枣树下,听着叶敲乐,鸟雀歌鸣,以及聂子慈挥动剑时,呼啸在耳畔的风声。

    她似在看着他,可只能在脑海中描绘着他挥剑的模样。

    此刻,她便想着:如果这双眼没有失明,或许还能见到雨燕意气风发的模样。

    剑收鞘,风止,也打断了沐梓谂的念想。

    聂子慈将剑放于石桌上,就这般静静看着沐梓谂,也不知在琢磨什么,直到一片枯叶落至沐梓谂的发上。

    他伸出了手,可沐梓谂却歪了一下脑袋,那片枯叶便掉在了她的肩上。

    似觉得主动拂去枯叶有些不妥,他提起茶壶往杯中倒茶,以内力凝起水珠,朝沐梓谂肩上的落叶击去。

    当枯叶落地,沐梓谂的声音也悄然响起。

    “快到秋日了,是不是也快到下雪的日子了?”

    聂子慈端着茶杯,来到了沐梓谂面前,将茶递给了她:“小姐是想下江南?”

    “雨燕,和我相处了这般久,还是不懂怎么体贴人。”沐梓谂出来时并未遮住双眼,常人都以为她并未失明,只觉得她的瞳中颜色生着诡异。

    她盯着聂子慈,那双红瞳里仿佛卷起了漩涡,要将聂子慈吸进去。

    “小姐想让我怎么体贴,那我便去学。”聂子慈移开了目光,看向了枣树上结出的果。

    真像……

    聂子慈的手腕忽地被抓住,那淡淡的温度似乎要随着血液渗透入他的心里。

    沐梓谂微微捏紧,感受着经脉的跳动。她拉着聂子慈的手向前,直到茶杯碰到嘴唇:“我的眼看不见,自然是得你喂我。”

    聂子慈放于身后的左手悄悄握成了拳头。他能感受到沐梓谂指尖传来的跳动,也能感受到沐梓谂的试探。

    可是她在试探些什么?

    聂子慈怀着疑惑开口道:“既然小姐这般说了,那在下便遵从命令。”

    一口饮尽,沐梓谂拂去身上的灰尘,随口道:“膳食过后,便替我去拿着笔墨纸砚。我得开始起草外城区改造的折子了。”

    聂子慈抓着空了的杯子,有些愣神。

    早膳?

    沐梓谂伸出纤细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别发呆了,不是说要当我的眼吗。自然是得和我一同吃饭,了解我的喜好,同我夹菜。”

    聂子慈近乎是本能地用力抓住了眼前阻拦视线的障物,却发觉是沐梓谂的手后,忽地松了开来。

    他将杯子甩至桌上,有些慌神地瞧着沐梓谂的手腕,见到一圈红印后,心中顿时心疼极了:“是在下之错。”

    沐梓谂将袖口往下拉了些,挡住了红痕:“无妨。”说着主动拉起了聂子慈的手,抿唇笑着,“雨燕该领着我去吃早膳了。”

    “好。”

    聂子慈反手握住了沐梓谂的手腕,并未与她有太多的接触,一步一看,生怕沐梓谂摔倒了。

    风声嘈杂,侍女们脚步凌乱,禁军整齐的步伐声在此时异常震耳。

    “怎么又有禁军来了?”有一侍女瞧着,神情慌乱,还是忍不住说了句。

    梁帝欢快地大笑声也传进了院中:“哎呀,孤也好久没来中书令的府中闲逛!这不就碰到了机会吗!”

    鱼内侍跟在梁帝身后,小声提醒:“沐大人不在家,陛下这般还是不合礼数啊!”

    梁帝冷哼一声:“有什么不合礼数!他不让孤入府见沐娘子已经整整十几年了!那可是孤的干女儿!孤想宠也没机会宠啊!”

    “你说是吧,沐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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