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云嫣正坐在窗头,由人服侍着吃蜜桔,见了何遇春,便道:“何总管请坐。”

    何遇春哪里敢坐,口中连道:“不敢,不敢……大小姐有事尽管吩咐小的。”

    云嫣等何遇春垂首立了半晌,才将自己口中的蜜桔籽儿吐在了从夏手里,然后缓缓道:“那本小姐便直说了。本小姐自打回府以来,还没吩咐人制过一件新鲜衣裳,何总管可知所为几何?”

    何遇春听姜云嫣如此阴阳怪气,大气也不敢出,应道:“大小姐,恕小的驽钝,请大小姐明示!”

    云嫣冷道:“本小姐是看不上府里的绣工。身边下人的衣裳,更是看不下眼。本小姐住在镇国公府上时,只认永晟绣坊的裁缝娘子。如今府上旁的院儿里我不管,西跨院里的丫寰婆子小媳妇的比甲和制式衣裳,本小姐只要永晟的,如若不是,便全数换过罢……”

    何遇春一边听着,一边飞快在心头盘算:西跨院服侍姜云嫣的,贴身大丫寰两个,二等丫寰四个,三等丫头子十来个,再加上粗使婆子媳妇、小厨房里的杂役、看院儿的门子,少说也有三四十号人。每人一年八套四季衣裳,省事儿些的四套,那也得将近两百套各式衣裳!一口气把两百套衣裳全数换了,这得花多少银子?

    何遇春是不敢不应,但是夫人那边,可怎么交待?心头计较半晌,不得要领,额头上冷汗就冒出来。

    静训立在一旁,冷眼瞧着。只见何遇春一副便秘日久的表情,终是想起雪地里对云嫣起的毒誓,肉疼地应下了。

    静训心里明白,小姐没想把何遇春往死里逼,到底是棋留一着——她没有开口让何遇春将阖府上下的绣活全交给永晟,已是仁慈。单单只就西跨院儿的,既放了何遇春一马,又帮了永晟一把。不打眼,省了树大招风,免得为永晟招惹祸端。

    小姐,终究是念旧的人,惦记着永晟绣坊的兴衰,顾念着收留之情的……

    此刻,锦乡侯府的华祝苑内,铜错金兽首香炉里正焚着养心安神香,清新的茉莉和桅子花香气盈了满屋。

    李嬷嬷正站在地下,陪着笑脸,在周燕珠跟前回事:“夫人说的是!大小姐自打回府以来,凡事周全了许多。这不,每月还支给内院儿五两银子,给夫人买药膳调理身子呐!”

    周燕珠边上的小丫寰正拿着云嫣送的牛角梳给她通着头发。周燕珠嘴角的笑就带出一丝嘲讽来,道:“倒真难为她一片孝心……去吧,就使她给的这银子,吩咐金良医,替我开个调理月信的方子来。”

    金良医是周燕珠的心腹,药膳方子自是由他来开,周燕珠才能放心。

    李嬷嬷应了声“是”,便抬脚去请金良医了。

    金良医名叫金相群,是近些年锦乡侯府常请的郎中,最擅妇科和儿科。他家中是世医,原在迎鹤堂坐诊。虽为郎中,却是个实惠人,最懂得跟红顶白。后来经人举荐,上锦乡侯府看过几回病,便得了周燕珠青睐。

    周遭也无闲人,周燕珠于是舒舒服服地靠在各色山茶、桂花和玫瑰花瓣装的湖丝织金靠枕上,叹道:“如今,只等那位大小姐出阁,我便无忧了……”

    旁边侍侯的小丫寰春晓应是,笑着上前打开香炉盖儿,拨了拨里头的香塔子。周燕珠看了,惬意道:“我就爱这个味儿。这叫什么,清心安神香?别说,莺儿侍弄这些花儿啊草啊,倒真有一套……”

    说着话儿,周燕珠不禁想起自己早年在醉阴楼做花魁时的风光。她花名“含蕊”,之所以得了这个娇名儿,皆因她周身馨香醉人,与她相交,如入兰芷之室,盈着花香,吐着芬芳。她房间里的物件儿,使的手帕、香袋、扇坠儿、笺纸一应物事,也是芬芳馥郁。

    这都归功于张莺儿调制了一手好香。

    张莺儿打小在周燕珠跟前服侍,她又是个有心的,早年在崔妈妈手底下,很学了些调制香膏香药的方法。后来周燕珠在醉阴楼红了,连她匀面的香粉,也是张莺儿亲手做的。

    如今为了巴结讨好周燕珠,张莺儿仍是时不时变着方儿想些新花样儿,试着些新味道,送过华祝苑来。

    可是,周燕珠懒洋洋地靠了不一会儿,丫寰柳烟便撩帘进来了,忙慌慌的,进来一看没什么人,便凑到周燕珠身边,耳语了几句。

    周燕珠闻言眉头一挑,问:“此话当真?”

    柳烟回道:“是侯爷身边的良孝说的,不能有假。”

    周燕珠莫名欣喜,又怕事有偏差,按捺着心中兴奋,道:“你让外院儿的陈管事,去黄阁老府上递个帖子,我要过府与黄夫人一叙。”

    黄阁老府上离未央大街不远,就在过了太乙桥的威远大街。可今日刚刚雪过天晴,此时街面正泥泞,周燕珠却顾不得许多,由人服侍着穿上暖袄,披了狐袭,坐着马车奔威远大街而去。

    锦乡侯府的马车一到,黄夫人便自内院迎了出来。见到周燕珠,黄夫人上前携了她的手道:“你我姐妹,还递什么帖子?要来,差人说一声便好!”

    周燕珠切切道:“可说呢!我巴不得马上见到姐姐。今日猝然听闻靖王之事,心里正乱着,想问姐姐讨个主意!”

    黄夫人一扬眉头,道:“我也正好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两人相携进了正房的东次间,由着丫寰除去披风,在炕桌旁坐下来。黄夫人的贴身丫寰香芷亲手奉了茶和点心,周燕珠却连茶都没顾上喝一口,便道:“姐姐,您可听说了靖王在边关的事?”

    黄夫人笑了笑,呷了一口茶道:“先不说这个,你可知道,宫里近日在为六皇子选妃?”

    周燕珠其实早就盼着这消息,见黄夫人表情微妙,暂且压下旁的事,问:“真有消息了?姐姐,皇后娘娘可有话放出来?”

    黄夫人笑道:“六皇子是莲嫔所生,皇后娘娘嫌她位份太低,本是不大关注的!不过,你若有心,近些日子多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他老人家,最是操心皇子的亲事!”

    周燕珠缓了缓神,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这才幽然一叹,道:“萍儿的画像,是早就送去了慈宁宫了的。只是,我家侯爷铁了心,竟要将萍儿许给太子当侧室……”

    天下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哪怕是世人眼中的毒妇,也都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与良人,平安顺遂。周燕珠虽机关算尽,想将女儿嫁入天家,可她心里也清楚,与其日后等太子登基困于后宫争宠,还不如做个闲散王爷的正妃,一辈子来得恣意轻松。

    黄夫人笑道:“萍儿天生丽质,当侧妃可惜了!依我看,你那前房女儿也是貌美如花,何不让太子见上一见?兴许能入了太子的法眼!”

    周燕珠愁道:“不瞒姐姐说,我早前也有此意。可话已跟我家侯爷说尽,他就是不应……”

    黄夫人想了想道:“你家侯爷多时说的?我猜那时,多半不过是顾忌着靖王爷的声威罢了!现下靖王不是已经死了吗?姜云嫣不嫁,萍儿还怎么出阁?长幼有序,这道理你家侯爷不可能不明白!”

    周燕珠恍然醒悟,问:“靖王爷当真薨了?”复又盘算道,“果真如此,侯爷说不定能回心转意。此事,还应及早作打算才是……”

    黄夫人笑道:“对!再不成,你就来个狸猫换太子,先把姜云嫣塞进花轿里去!到时候你家侯爷不答应也晚了!”

    周燕珠知道黄夫人一向周全,是个敢想敢干的性子,又见多识广。她说的话,必定是没有错的。

    ……

    雪后初晴,锦乡侯府倒座房外头的空地上,姜云嫣院儿里新来的小丫寰凝翠正拿了一个雪白的鸡毛掸子,在大石碾盘子上轻轻掸着。

    那碾盘上正晒着蜡梅,刚刚从枝头上采下来的,一粒一粒,如珠似玉,散在竹编的笸箩里,煞是好看。

    这时候张莺儿屋里的丫寰润秋出了屋,见凝翠正站在石碾盘子前头小心翼翼侍弄着什么。润秋憨笑道:“凝翠,你这只鸡毛掸子,真好看!”

    凝翠回头,见是润秋,面上笑了笑。

    虽是一同进府的丫寰,可这个润秋,凝翠是看不大上的——她年纪老大不小了,听说能识字算术,所以在张莺儿屋里很受器重。按说,能识文断字的丫头,接人待物应是十分周全的,但是润秋行事却憨憨傻傻的,凝翠是没瞧出她哪儿好来。

    润秋又问:“你这是在干什么呢?我从没见过这么雪白的鸡毛掸子!”

    凝翠道:“这有什么?这原是我们从夏姐姐房里的。因要替小姐做香胰子,她特命我来将花儿晒干。”

    润秋奇道:“咦?大小姐也做香胰子?今天日头挺大,晒花瓣子最好了!我们莺儿姑娘也要备好些花料呢……”她一径说着,走到近前,细细一看,凝翠晒那蜡梅花骨朵上头,都沾上了白色细末儿,她于是又问:“这上头白乎乎的是什么?”

    凝翠面不改色道:“也不知谁使了这石碾盘子,没有扫净,花上沾上了些玉米面儿。倒也不相干的。”

    润秋点点头,附和道:“不碍事的。做胰子的时候,反正也得加些豆粉。”转头又问,“可是,你拿个鸡毛掸子做什么?”

    凝翠无语,道:“香花儿谁不爱呀?若蜜峰儿、蚊子蝇子、小虫儿都来,这花可就不干净了……”

    润秋明白过来,凝翠是拿鸡毛掸子赶虫子呢。

    于是点点头道:“哟,时辰不早了,我上值去了。这外头怪冷,你拿着这捧炉,别冻着了!”

    凝翠推说不要,润秋道:“这是先头替莺儿姑娘预备的,正多一个,你揣着罢!”

    说着,将一只热哄哄的铜捧炉往凝翠怀里一塞,拿起脚儿来就走了。

    凝翠看润秋憨直的样子,也不多言,捧了手炉在一旁坐下,好生歇歇脚儿——这润秋果真是个傻的,连方才□□也信——现下大冷天儿的,哪儿来的蚊蝇飞虫?哪儿用得着人盯着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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