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罗城地处弓裔边垂,积贫积弱,兵士无足饷,百姓无足粮。靖王大开米仓、施粥散粮以后,新罗守城的士兵拦不住拼死求生的饥民,只得放任饥民去大梁讨粥。

    不忍,也无奈。

    由于边境不安生,新罗城城门终日紧闭,讨粥的边民从城墙狗洞凿出的豁口进进出出,守城的军丁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豁口四敞八开。

    然而没人细查从那豁口进出的人数,全不知每日出的少,进的多。

    便是见城里人头攒动,也以为是弓裔别处涌来的灾民。殊不知自施粥之日起,已有几万大梁士兵伪装成流民,渐渐混进了新罗城。

    进了城的大梁士兵、滞留新罗的大梁人士,受靖王之托,明里暗里鼓吹大梁富庶贤仁,劝弓裔国人归降。人一旦没有那么饥饿,便冷静下来,新罗百姓渐渐认清四起的匪患、连年的饥荒,以及对他们不闻不问的李家朝廷。新罗百姓渐渐觉醒、心思浮动。

    近日连夜大雪,弓裔守城的将士却不知,新罗城内,已遍布敌兵。趁着雪夜,大梁军丁集结城内,杀了负隅顽抗的卒子,仅有的一丝抵抗已毁之一役。剩下的士兵早有归顺之心,放下武器,引着人直捣朴济臣的驻扎之所。

    朴济臣终于明白,新罗城,原是被赵简从内部攻陷的。

    一霎间,心中仅有的那份坚守轰然坍塌,想到自己为之卖命的李家王朝,朴济臣心间万念俱灰,目光渐渐涣散,肩膀也渐渐垮了下来。

    靖王目光幽深,看了朴济臣一会儿,伸手拿起了桌上酒壶。

    此刻桌上摆着三只白玉杯,靖王往其中一只里斟上了满满一杯酒,道:“朴将军,这杯毒酒,是本王送与你的。”

    朴济臣浑身一震,一双眼死死盯住那酒杯——若赵简肯让他好死、得个全尸,也算是成全了他。

    却见靖王站起身,缓缓道:“朴将军若为自己,请饮下这杯酒,直达忘川,解脱超生,再世为人;若为的是弓裔子民,还请朴将军三思。”

    朴济臣神情颓靡,抬眼看着靖王,只听他道:“朴将军,本王自十四岁起,久经沙场,见过多少性命生死付诸一役。我若调兵十万,强攻夺城,新罗撑不过三日。然则,到时新罗城满目断壁残垣、生灵涂炭,我赵简拿这样一座城池何用?漫说这一切,要我拿大梁子民的血肉来换。”

    靖王叹一口气道:“自古战士的血,百姓的泪。若拿苍生黎民的血泪换一座死城,我赵简便是罪人……朴将军想必清楚,新罗百姓苦李家王朝盘剥已久,何不为他们谋一条生路?朴将军就算不为新罗百姓,也请想想自己家中老小……”

    话到此处,朴济臣一个激灵,忽想起自己家中的妻儿老小,疾声问:“你、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靖王不动声色,只看了朴济臣一会儿,合掌一击。

    掌音刚落,营房的门帘子掀起,梁其威进来了,将朴济臣的妻子和长子也领了进来。

    一见朴济臣,他妻子便倒头痛哭:“官人,我和瑱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朴济臣心头酸涩难言、感慨万千,扶着二人上下打量半晌,问:“你们可好?他、他们可有为难你们?”

    但见妻子儿子衣着整齐,面色红润,心中已知大概。只听他妻子道:“没有,靖王殿下不仅没有为难我们,还处处礼遇我和瑱儿。官人,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那毒酒喝不得啊!”

    朴济臣心中动摇,眼睛却直盯着那杯毒酒。它的旁边,还有两只白玉杯,只肖将三个杯子全数倒满,他一家三口便可再聚黄泉。

    他妻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几只白玉酒杯,惶然道:“官人,这么多年,你可想明白了,咱们活着为了什么?你不能死,你就听从靖王殿下的,为治理新罗出一份力吧!”

    梁其威在后面点点头,道:“夫人说得对!新罗的繁荣兴盛还要依靠朴将军!朴将军驻守新罗多年,新罗的吏治和守备还需朴将军来主持大局!”

    朴济臣已说不出话,站在原地仰天一叹。

    靖王端坐桌前,见朴济臣决心未定,以退为进道:“朴将军,今日……你便是饮下了这杯酒,以身为李家王朝殉葬,我赵简仍以性命担保,照顾好你的全家老小。赵简在,朴氏家族在……”

    朴济臣的妻子听闻此言,眼泪夺眶而出,跪在地上痛哭起来。朴济臣的儿子膝行过去抱住朴济臣,哭泣得愈发声泪俱下。

    乱了一阵,一家子的哭声渐渐止住。朴济臣终于稳了心绪,起身整顿衣冠,又缓缓跪地,朝着东边李家的朝廷,取下了戴在头上的帽子。

    梁其威见状,心中大喜,扶了朴济臣起身,道:“朴将军英明,乃是新罗百姓之幸!”

    朴济臣的头发散了下来,他的妻子手脚麻利,伸手很快替他束好发,插上一支木簪。

    梁其威拱手笑道:“朴将军,殿下已为朴将军阖府上下备好了府邸,就在安东城内,现下还请朴将军领着夫人和公子,一道前去看看!”

    朴济臣回过神来,扶起妻儿。

    梁其威欲在前头带路,还没走出两步,却突然看见朴济臣面朝着靖王,撩袍一拜,决然道:

    “殿下!今日殿下所做所言,在下心服口服!我朴济臣必倾毕生之力,为新罗城百姓安居乐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靖王慰然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只挥手示意梁其威领着朴济臣和家眷去了。

    ……

    过了几日,一大清早,靖王跑马练剑回了营房,却听说金满来了。这曾经的土匪头子不仅来了,还给靖王送来十多个美女。

    “什么?”靖王听马骁在帐外禀报时,面色已有些黑。现下亲眼看见金满,他领着些美艳的绝色女子,一水儿的浅红色亮绸白狐皮斗篷,粉面含羞,站在帐外等候多时。

    只见金满恭敬地站在地下,十分义正严辞,道:“殿下,这些个女子,都是卑职原在炮台山做山大王时,劫来寨子上的!您看,她们是新罗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啊,可惜红颜薄命、无亲无故的!殿下英明、治军严谨,现下边关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可怜这些个美人儿,竟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马骁睁大了两只无知的眼睛灼灼地看着金满……以及他身后那些美人,忽然喉结一滑,咽下了好大一口口水。

    马骁弄得动静儿有点大,靖王就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家伙身上箭伤尚未痊愈,竟又六根躁动了么?

    金满面上笑呵呵的,继续咧咧道:“殿下千万别嫌,这些美人儿啊,个个儿都是处子之身!个个儿温柔娴静!又都十分仰慕殿下文武韬略、将帅之姿,便纷纷来求在下,奢望着陪伴殿下左右。在下一想,殿下必定还要在安东城逗留些时日的,长夜漫漫,不能没有人侍候……”

    不说这话还好,一提在安东城逗留,靖王的剑差点要自己飞出鞘来。

    ——靖王这些时日在安东城,早已焚心似火。

    他急等着父皇圣谕,允他尽快回京复命。只因这么多天了,他的嫣儿依旧毫无音信。

    他要亲自去寻她。

    是以靖王现在安东城每过一日,简直是度日如年。此刻听到金满这话,顿时怒从心头起,抽身便进了帐内,丢下话道:“金大人所虑甚是!大营的伙房还缺厨娘,带到那边去吧!”

    金满尤不知自己踩了雷,一脸惊骇——方才他见靖王英俊的眉目间,竟流露出莫名的戾气……

    他,他做错什么……么?

    果然被金满不幸言中,第二日京城便传来了圣谕,言皇帝盛赞靖王智勇双全,不战而取人城池——皇帝下诏,命靖王暂留新罗城两年,替皇帝收治军心、整顿吏治、平抚边民……

    靖王看完信后,久久不言,只静静坐在那里默了许久。

    马骁深知靖王归心似箭,劝道:“殿下,杨懋现下已到京城,并在京城遍布耳目,凡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除非,除非大小姐已不在京城……”

    马骁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是不是在靖王心上又捅了一刀?他恨不能捂上自己的嘴巴,背后的冷汗都下来了。

    果然,他偷眼打量靖王,只见他家殿下双眸微眯,眉心蹙痕渐深。

    ——昨日,靖王收到姜云继的飞书,说他已派人往京城东西南北几个方向去寻嫣儿,可仍旧杳无音信……靖王修书着金陵卫往各方向撒网查探,依旧放心不下,彻夜未眠,只怕他的嫣儿,凶多吉少……

    马骁见靖王神情凝重,大气也不敢出,再不敢言语了。幸好此刻外头贺天灵来禀,说朴济臣带着妻儿前来谢恩,马骁才好歹松了一口气。

    赶紧传朴济臣携妻儿进帐……

    那日,马骁瞧见靖王看着朴济臣的眼光,就有点儿不对劲——是啊,朴济臣不过比他家殿下年长两岁,却是妻妾满堂、儿女绕膝。可殿下就爱姜家大小姐一个,对别的美人儿弃如粪土,偏偏那一个,却不知所踪……

    哎,果真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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