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来人将毡门关上,云嫣这才看清,他戴着一张赤金代面,竟是北狄的二王子赤那。

    云嫣昨晚便见过这位二王子,虽看不见他脸色,可从那假面后射出的目光却阴冷可怖,云嫣紧张地站了起来,前襟儿上的饼屑洒了一地。

    赤那进了帐内,却在毡门几步处站住了,轻薄的赤金代面下,只有一双冷电般的眼睛审视着她。

    赤那的代面是菲薄轻巧的赤金打成,他右边的耳洞上塞着一个米粒大小的玉塞子,左耳戴着一只赤金环。他今日穿一身铁锈红的天华织锦长袍,镶了两指宽的黑绒边,外罩灰孤皮大氅,身材高峻挺拔。

    他迈步向云嫣走过来,有种莫名的气势。云嫣心中骇然,却强作镇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姜云嫣。”赤那高大的身形迫到云嫣近前,“你叫姜云嫣。大梁太子赵琛,不是前些日子在找你,而是……他从两年前就开始找你。”

    云嫣呼吸一滞。只听见赤那轻轻吐出几个字:“他怎么忍心将你沉潭?”

    他本已近在咫尺,却渐渐逼近云嫣,突然伸出双臂撑在她身侧:“你昨夜说的鬼话,只有我那昏聩的父王和无知的哥哥才会相信……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赤那已打探出赵琛寻她两年,必然知道了更多她的底细和经历,云嫣心下惊觉,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

    云嫣侧过脸去,躲避他危险灼人的气息,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你大哥的战利品,与你无关。”

    赤那轻笑,假面差一点要触到云嫣的小耳朵:“我的哥哥,正在四下打听,估量你的价值。”他又看了她一眼,“你最好乖乖待着,别耍花样。”

    云嫣听他说出“乖乖待着”几个字,突然一愕……猝不及防地,她心中似乎有根弦突然绷断了,她怔怔然想着那个人,他走的时候,也说过这句话。他说,要她乖乖等着他,是她没有信守承诺,没有听他的话……云嫣只觉眼中酸涩,似有泪要流出来。

    云嫣转回头来,努力地睁大眼睛盯着赤那,目光带着倔强,嘴角似有一丝讥讽,含笑道:“不需要你的忠告……也请告诉你的哥哥,免得他白忙活——我的价值,我自己说了算!”

    赤那看见她眼中明明有泪,却盈盈不肯落下,那水光似番国来的荔枝带露,黑白分明,触目惊心。

    她眼中还有伤,是赤那读不懂的伤。

    此刻,云嫣雪白的面颊上还印着毡毯的印痕,想是昨晚睡觉时留下的。她的睫毛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早起哭过,还是洗面时留下的水印。那睫毛长而细密,眼中泛着盈盈水光,仿佛便是草原的风再凛冽干冷,也吹不尽那片润泽。

    赤那有些怔忡,幽幽的黑瞳里多了些复杂意味。他终是松开了她,深深看了她良久,转身走出了帐篷。

    ……

    第二天清早,苍茫的地平线渐渐染上了一丝光亮,那霞光晕染开来,草原便缓缓在晨曦中苏醒过来。

    北狄的二王子赤那坐在阿勒扎罕郊外营地的一处石堆子上,不言不语,一双鹰般的锐目凝视着远方。

    一个叫马澜勒的姑娘过来寻他,见他竟在鄂博上坐着,问:“你怎么坐在这里?你几点起身的?我去找你,牧仁说你早就出去了!”

    赤那充耳不闻,也不看她,只继续望着远处火烧般的朝霞。

    “赤那”在北狄语里,意为“苍狼”。他人如其名,身材高硕,性情冷静,面容英俊,是马澜勒此生最喜欢的人。

    马澜勒也是北狄为数不多的,见过赤那真面目的人。她是北狄王近臣隆纳木的女儿,与赤那从小一起长大,苦苦追随他,已经十又七年。

    今日马澜勒戴着一顶孔雀冠,冠上雀首高翘,翠蓝的雀翎飘然下垂,明艳夺人。她身着一件粉色长袍,系珠花腰带,脚蹬一双红色的高腰尖头靴。

    马澜勒在赤那身边坐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边,只觉得今天的日出,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却突然听见赤那朝另一边喝道:“站住!”

    原来那头,有一人端着奶茶和饼子,朝云嫣的帐篷那处走去。那人听见二王子喝令,便恭恭敬敬跑了过来,细细禀明缘由:“二王子殿下,方才给大梁的小姐送过一回早餐了,可大梁小姐吩咐,叫再送些奶茶和馃子进去……”

    赤那微微挑眉——以他所知,大梁的小姐们都被教养得羸弱不堪,吃个饭犹如小鸟啄食,又多礼仪规矩,每每装腔作势。这个侯府千金,倒与别家小姐不同。

    赤那挥挥手,放那奴仆去了。

    马澜勒看向那蓝色宝顶的帐篷,问:“不知道那女人和她的仆人,王上打算怎么处置?”

    赤那站起身,不欲与她多言。

    马澜勒追着问:“难道就让她一直这样住着?”

    赤那拿起放在鄂博上的马鞭,不咸不淡地回答:“待过几日,便丢去喂鹰。”

    他说完便朝马厩走去,只留给马澜勒一个高挺健硕的背影。

    ……

    眼看着过两日便是大年,大梁天子依例邀了京城勋贵和文武百官进宫赴宴。

    为着大宴,宫里着实忙活了一阵,许皇后虽不用亲力亲为,但到底是六宫之主,很是耗费了些心力。

    这日皇帝移驾凤仪宫看望皇后,只见许皇后款款迎出殿来。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红云纹折枝宝相花的常服,走动间裙裾妥贴,头上凤钗纹丝不动,整个人仪容端庄、面色慈和、步履沉稳,不愧有母仪天下之姿。

    许皇后将皇帝迎进殿来,亲手为他除了貂皮大氅,服侍他在榻前坐了,和言悦色道:“陛下日里万机,臣妾这点辛苦算什么?夜里霜冷风急,竟要劳烦陛下前来探望……”

    皇帝坐定,只见榻边的小几上放了几碟干果和糯米圆子,很是素朴,点头笑道:“皇后为朕的后宫劳心劳力,也不比朕在前朝轻松多少!”

    许皇后莞尔一笑,接过摛锦手上的茶,奉给皇帝,道:“陛下方才用过晚膳,先饮些茶解解油腻罢。臣妾今日亲手熬了枸杞莲子羹,还是新鲜的莲子,正好给陛下做宵夜……”

    皇帝奇道:“这数九寒天,还有新鲜的莲子?”

    许皇后笑道:“陛下难道忘了么?太液池上年年都结几个莲蓬,臣妾夏日里必是要为殿下做莲子羹的。今年剩下一些,便压在了冰窖底下一直存着。今日取出来瞧,仍是新鲜如初。皇上案牍劳累,这汤最是清心明目……”

    然而,皇帝哪里知道,今年太液池上的几个莲蓬,早就遭了赵简等几个皇子的毒手,哪里还有剩下的?不过是许皇后,使了见不得人的伎俩,又揣着叵测的居心,用莫名的东西,当莲子续上了。

    说话间,摛锦已将枸杞莲子煲端了上来。托盘上放着一只夔龙纹双耳煲和两只珐琅彩凤小碗,还有锦帕包着的一只银汤勺。

    许皇后一边亲手为皇帝盛上枸杞莲子羹,一边道:“陛下,臣妾听说前一阵子琛儿求陛下赐婚,乃是姜家女儿……”

    事后,许皇后只打听到这事搁下了,却不知为何。

    皇帝想了想,沉吟道:“这事原是琛儿糊涂。姜谦更糊涂。”

    言罢叹了一口气,多的却是不肯再说。许皇后见皇帝面色微凝,也不好细问,道:“琛儿侧室空虚,臣妾确是应该多操些心才是……”

    说着,许皇后恭恭敬敬地将汤碗放在了皇帝面前。

    榻旁的凤首双耳香炉里,檀香阵阵、轻烟袅袅。帝后二人安静地坐在榻前。皇帝任自己那碗莲子羹在桌几上放着,余光却觑着许皇后的一举一动。

    只见许皇后给自己也盛上了一碗莲子羹,她端起那珐琅彩凤小碗,拿调羹轻轻搅着,舀了一勺浓稠的羹汤,檀口轻启,细细品味起来。

    见许皇后已然喝了,皇帝这才端起碗来——不怪皇帝疑心病重,他近日来目翳渐重,太医院也束手无策,更不明缘由。后宫妃嫔皆担忧挂心,许皇后、淑妃、懿嫔纷纷为他送来调理明目的羹汤,他全数赏了徐文胜,自己一口也没敢喝。

    冬至祭天前一日,皇帝也曾来过凤仪宫。那日皇后奉汤,因从同一只烫煲里舀出,皇后又先喝了,皇帝便喝了。今日的汤,冰鲜的莲子香气盈颊,雪耳软糯爽滑,枸杞红艳香甜,皇帝暗暗颔首。

    现如今别的且不说,就说许凤瑾与他帝后一心,就让皇帝少了许多后顾之忧。许凤瑾自十六岁嫁进宫里,册封皇后,端淑自修,稳稳当当。虽有时犯些小错,但不骄不争,凡事以大局为重、替皇帝着想,行事勤俭有度、不事铺张,将后宫治理得亲睦和恭……皇帝大感欣慰。

    只是,许凤瑾如此四平八稳,与自己相敬如宾,却又教皇帝心中寡淡无味。

    他又想起了那个曾经令他心旌摇荡的人儿,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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