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训猝然一惊,欲伸手拔剑,却忽地想起方才与赤那那一番打斗。

    马骁和赤那身量差不多,若果真以命相搏,女子倒底不是男子的对手。

    况且,殿下与小姐情投意合,他们做下人的,何必要大打出手?

    静训镇定下来,神情自若地拿二指挡开了马骁的刀刃,道:“你在此放肆,殿下却不得而知。等殿下醒过来了,你再杀我不迟!”

    她扬了脖子,眼神坦坦荡荡的,有绝决的深意。

    夜风徐徐拂过,静训耳边垂落的发丝,更凭添了几分悲壮之意。便是落了下风,她也有一股傲然之气,和铮铮风骨。

    看着静训磊落的眼神,马骁忽地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一时冲动,说出了些惊天动地的话来。

    人在情急和冲动之中,说出的话都作不得数的。

    马骁渐渐后退一步,收回了刀去。

    正在此时,有医仆从马车上端了盆子下来了。

    马骁不自觉地抽身迈步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盆子。

    蓦地,马骁冲过去跪在了地上,因盆子里装着他家殿下的血!

    好大的一盆血!若是换成他的血,流干也不怕,可他家殿下,金尊玉贵、世所无双……

    马骁脑子里忽地就出现“自古英雄多磨难”几个大字,差点以头抢地,血溅当场……

    在密林里驻留了一个时辰,靖王的马车又缓缓在土路上行驶起来。一行人朝着蔚州的别院赶路,多少颠簸。

    靖王仍旧昏迷不醒,肩膀上的伤口已敷上了锡瓶里的膏药。几个军中圣手跪在矮榻旁,如临大敌地注视着靖王的神情动静。多得赤那内功深厚,靖王被刺那一枪,白骨可见、毒入五脏。医卒将汤药、热水、棉纱一趟又一趟送进来又送出去……

    静训在云嫣后背塞了一个软枕,劝云嫣道:“小姐,您还是回自己车里,稍稍歇息一下罢……”

    可是云嫣不为所动,只睁着干涩的双眼,目不转睁地看着靖王。

    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方才靖王从马上坠下去时,回头看她那一眼。

    靖王眉眼深邃,看人一向意味深长,那眼神里有安心……仿佛她若安好,他便安心。那眼神里还有宠溺、疼爱、企盼,以及——

    释然。

    云嫣好怕,一眼万年。

    ……

    马车缓缓行至蔚州郊外的一处宅院时,已是四更天。

    靖王被众人小心翼翼地安顿在了凌波轩的正房。靖王虽安顿下来,却仍旧不省人世、唇色如纸。一众军中圣手们只能远远的跪守在房内的墙根下,皆因靖王床前脚踏上,跪趴着一个女子。

    军医们因这位小姐自称是靖王妻室,不敢造次,都跪退至墙根处,垂首等待靖王清醒。

    奔波了将近一宿,云嫣显然已经体力不支,可还是倔强地守在靖王床前,小手紧紧攥着靖王的一根食指。

    她的一双大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靖王的脸看。哪怕他睫毛动一下,也能教她惊起。

    可是,靖王却始终似沉睡的深海。

    他双目紧闭,一双长睫覆住了他深沉的眼眸。云嫣时不时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终究只剩一丝微弱的呼吸。只有他俊美无俦的侧颜,像昏暗暮色下凌厉的山脊,依旧如在云嫣日思夜想的梦里。

    是的,犹如在一场虚幻的梦里。一切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又仿佛命中注定……云嫣原本以为他已经葬身辽东,可他却携着千军万马为她而来,出生入死的相见,却未等得及跟他说上一句话……若此梦不醒,她便就此守着他,直到她的生命,灯枯油尽……

    就这么漫无边际的想着,也不知等了多久,云嫣竟趴在靖王床边睡着了。

    ……

    那日晚些时候,马骁疲惫地回到房内,只见杨懋正吃力地使用针线,缝补自己的一件衣裳。

    由于蔚州这处宅子并不宽绰,再加上军医等随行的人众多,是以同为侍卫的马骁和杨懋,挤在同一间屋子里。

    马骁进屋,甩开脚上的靴子,长躯一伸瘫倒在床上,枕着手臂,双目望着房梁,若有所思。

    杨懋抬眼问他:“殿下可醒了?”

    杨懋是刚和郭广济一起从蔚州城迎着靖王而来的。杨懋知道靖王伤情危重,却只得着机会在靖王被抬下马车时,见到他家殿下一眼。

    马骁有些神思不属,敷衍道:“殿下好着呢,用不着你操心。”

    杨懋见惯了马骁的阴阳怪气,只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继续与他手中的针线搏斗。

    杨懋衫子的破口,看样子是被树枝刮坏的。他将那口子缝得歪七扭八,却还锲而不舍地努力着,一往无前。

    马骁皱着眉,看了杨懋半晌,忽地起身走过来,抓起了杨懋手边的剪刀。

    杨懋一凛,抬眼问他:“你要干什么?”

    马骁那张白面名驹般的脸上,忽地现出一个愣然的笑,直看得人瘆得慌。

    然后便听见布帛“嘶啦”的响声。

    ……

    晨光照得屋内明晃晃的。外头水岸边芦苇摇曳,水色映着天光,映进屋内粉壁上,有鳞鳞光斑闪耀。

    云嫣是被这亮光惊醒的。

    她猛地醒来,见到靖王躺在床上,这才回神自己身居何处,想起昨夜的种种凶险,赶紧揉揉眼睛,去看躺在床上的靖王。

    靖王面色虽仍然苍白,却神情安然,惬意地闭着眼睛。屋内四下里守着的军中圣手们,却不知去向。

    云嫣心中纳罕,想伸手去探靖王的鼻息,却猛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云嫣只呆了一下。等明白过来,原是靖王伸手抓着她时,云嫣抬眸对上了他深遂的眼睛,是难抑的狂喜,她眼里有泼天漫地的喜悦。

    其实,靖王在天色微明时已经醒转一次,第一眼便瞧见云嫣守在床前,心头微软,立刻便有一种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怎奈,屋里头跪了一圈儿的医卒,跪在最前头的军医吴正整宿没敢眨眼,警醒得跟只猎狗儿似的,见靖王睁开眼睛,心下大喜,便忽地爬起来往靖王床前凑。

    ——自家殿下醒了,看样子虿毒无碍了,吴军医兴奋得按捺不往,喜不自胜地搓着手,想着总要替靖王清洗伤口换药,便想将其他人也叫醒,却突然转头,看见靖王正白着一张脸盯着他。

    靖王吃力地抬起左手,示意吴正噤声,以免惊醒床头熟睡的小人儿。

    吴正却不明所以,想开口问问靖王感觉如何,不料收到了靖王凌厉的眼刀。

    靖王五官深刻,面孔肃杀,此刻他心中暗愠,面色如冷白的剑影,眼神能杀人。

    吴正这才悟了——原来殿下床边还趴着一位娇娇小姐。

    此刻,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正香,另一只手却握着靖王修长的食指,似为了他夜里有什么动静,她能最早知道。看得出,她连自己都熬不住了,也不忘守着靖王。

    吴正这才后知后觉,只得暂且放下心中忧虑,蹑手蹑脚退了下去,将跪在地上的人连同自己,一齐撵了出了门。

    云嫣醒时,满室寂静。房间里只剩下靖王和云嫣二人。

    二人已半年多未曾见面,却因时时将彼此放在心上,未有半分生疏隔膜。

    靖王伸出左手,握住了她近在咫尺的小手。

    云嫣心中乱跳起来,却是开口问:“殿下、殿下怎么样了?”

    又看了看他纱布下的肩膀,如释重负道:“毒解了,你的手臂好像不紫了……你要喝水么?要传人进来么?”

    靖王不言,本想坐起身来,不料牵动了肩头的伤,轻轻“咝”了一声。只这一声,似薄刃划过心头,听得云嫣心上一疼。

    云嫣于是爬到靖王的床上,将一只织金锦的大靠枕塞到靖王身后,又退下床来,睁着大眼看着他。

    看云嫣紧张的小神情,靖王轻笑,一把将云嫣拥入怀中,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胸膛上。

    他早想这么做,都想了好几个月了。

    他精赤着上身,只右肩至胸口处缠了几层敷药的纱布。云嫣触到他的肌肤,顿觉羞窘。

    靖王却不以为意——昨夜,他在马车上,似乎听见有人说她是自己的妻?

    他虽被毒药麻痹了四肢,头脑却清醒着,记忆力也不含糊——那声音很稚嫩,却义正辞严、当仁不让,哪有半点害羞的模样?

    云嫣却是不肯被靖王按住脑袋,在他怀里挣了两下,执拗地直起身,拿一双大而明亮的水眸凝望着他英俊的面庞,似打量着个陌生人一般,贪心地看着他,一瞬不瞬。

    靖王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体内的毒性虽制住了,可那长矛刺入的伤口深刻入骨,昨夜放血去毒,失血过多,自是大损了元气。

    可靖王强自忍耐,闭口不言。

    他只伸出左手,拿姆指轻轻摩挲着云嫣的面颊。就是这一张如粉荷初绽的小脸,令他日夜渴念、魂萦梦牵。

    两人都半晌没有说话,一任默契恬然的温情在身周流淌。云嫣看了他半晌,方才抿了抿小嘴。

    “嗯?”他知她有话要说,一双眼睛狭长英气,眉若剑锋,眼神暗含疑问。

    云嫣这才闷声闷气道:“昨晚,殿、殿下带来那么多兵马,为何不派兵士上阵,反而要自己以身涉险?”

    靖王不料她问的是这个,他眉目不动,只道:“我虽领军而来,可这些人马动不得。”

    云嫣不知,那些人马,哪里是大梁的军队?

    乃是靖王豢养的私兵。

    靖王率领强军压境,不过是震慑北狄。今日,他若果真与北狄开战,教他的父皇知道他拥兵自重,还不将他赶尽杀绝、治他个谋逆之罪?

    再说,靖王自己的女人,他自己亲手夺回来,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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