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谦实是不知巨细。

    只是,皇帝打量面前这蒙面女子,她既不会写字,也不会说话。如何能证明她便是姜毓?

    这时章叔会意,上前一揖,道:“皇上有话,只管吩咐草民。”

    这突然不哑了的章叔,与姜毓熟练地打起手势,向皇帝回话。

    眼前这落难的女子,其貌不堪,却思路清晰。问起老锦乡侯姜鸣岳的旧事,和早前府上琐事,事无巨细,对答如流。

    当时,姜毓已被长年服用的慢性毒药毒哑了,府内诸事都由姜谦把持。姜谦拗不过周燕珠,只得把周燕珠带来给姜毓行礼。

    周燕珠在姜毓面前,以妹妹自称,却绵里藏针。

    明里是服侍姜毓,四下无人之时,便天天在姜毓面前,细述自己与姜谦的恩爱苟合,秽乱不堪,闻之欲呕。

    姜毓素来泼烈,闻言恨极,一把打翻了周燕珠手里的汤药,还扯过周燕珠的手,狠狠地咬她,咬得她皮开见血。

    周燕珠怀恨在心,待姜毓不能动弹之时,竟下手将姜毓咬她的牙齿活活拔掉,扔在床前的脚踏底下,千踩万跺。周燕珠要把姜毓,一辈子踩在脚下,让她吃她的脚皮子和鞋底子。

    眼前这个无齿半盲全哑的妇人,乃是姜毓,不可能有假。

    姜谦和周氏,一句句听着,已然浑身瘫软,跪倒在地,面上一片灰败。

    靖王继续道:“父皇,姜夫人惨遭杀害,其子姜云继在边关也被构陷。儿臣业已查明,周氏串通建宁伯周期为,买通威远卫的掌事经历李清,企图置姜云继于死地。姜云继在前方一力死战,威远卫迟迟不派援兵,诋报未到,姜云继的墓碑倒先立了起来。幸而姜云继设法活了下来。除此之外,周氏还将姜家一门赶尽杀绝,连远在大同府的表亲也不放过……”

    一向不露喜怒的皇帝,此刻面上尽是震惊之色。

    无法置信,他大梁朝的侯爷和外室勾结,将自己的正妻和亲儿赶尽杀绝,手段竟如此残忍狠毒!

    简直灭绝人性,惨绝人寰!

    皇帝怒极,起身断喝:“姜谦周氏,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敢抵赖?!”

    姜谦和周燕珠早已在地下扣首求饶,磕得头破血流。

    只见皇帝跌回龙椅,一声长叹:“朕以为,朕以为……我大梁朝如今世道清明、海晏河清,没想到,没想到就在京城侯府,朕的眼皮子底下,竟藏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此事若不严肃查办,教朕何颜,去面见先帝!”

    说罢,皇帝刚要开口着人拟旨,却突然仰面倒在椅子里,扣住了自己的后脑勺。

    在场众人见状不好,皆慌了神,乱了手脚。靖王大步上前,掐住了他父皇的人中,命徐文胜急传太医。

    太医来时,许皇后也赶来了。

    皇帝勉强睁开眼,摒开众人,强撑着呼道:“拟旨!即刻褫夺姜谦爵位,贬为庶人,锦乡侯世子姜云继袭爵。犯妇、犯妇周氏,处以极刑……”

    然而,皇帝的恼怒湮没在众人的惶恐慌乱中,徐文胜着急领了内侍将扶至内室龙床上躺平,一群太医上前把脉施针,把他身周围得密不透风。

    皇后看向殿内众人,斥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嫌没把皇上气够?!”

    一面说,一面心里中生气,拿眼睛去瞪靖王。

    却见靖王正半跪在榻前,一手托着他父皇的后颈,一心轻抚他父皇的心口。他一贯漠然冷静的面目,竟隐隐透出几份恸然。

    方才候在边上的执笔太监已经按皇帝口谕拟好了诏书,只等盖印,却发现殿内已人仰马翻,无人理会他。

    内室的龙床上,皇帝口眼歪斜,却仍挣扎着要说话。而许皇后紧紧握着皇帝的手,早已经泣不成声,一声声唤着“陛下”,口中道:“您快歇歇,快歇歇,保重龙体要紧……”

    又命侍卫摒退闲杂人等,要将姜谦夫妇和靖王也撵出去。

    靖王站起身,却没有即刻离开,而是立在龙榻前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父皇,面色有些苍白。

    姜谦和周燕珠却如蒙大赦,趁乱急匆匆出了殿门,往宫门处疾步而去。

    待皇帝情况平稳下来,闲杂人等都被请出了养心殿。

    靖王走出来时,却见六皇子赵昶迎了上来,急道:“四哥,是臣弟不好,方才让姜谦夫妇溜了!”

    原来,靖王早料到今日对峙之后,姜谦为逃避责罚必借机遁走,特让赵昶在养心殿四周派人盯住不放。

    靖王没有料的是,他父皇会因此晕倒,一时殿内外混乱不堪,还是让二人逃了。

    六皇子自责不迭,靖王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现下,他父皇正躺在养心殿,生死难卜。

    靖王面色凝重,抬头看了看远空。只见夏日夕阳未沉,晴空湛蓝,和风拂面,空气丝丝清明。

    父皇,是上苍护佑的人,一定会吉人天相,挺过这一关的……

    ……

    靖王自天和门出了宫,派人先去锦乡侯府稳住事态,自己则更衣骑马自去幽岚山,要接他的嫣儿回府。

    听静训来禀,说靖王来了,云嫣竟暗暗吃惊。殿下前日才来了去,今天为何又来了?

    一转眼,便瞧见靖王进来了。他现下既没穿朝服,也没穿亲王常服,一身天青色的素袍,看上去像一个下值归家的教谕。

    他此刻表情一派平静,面上隐有疲惫之色。

    ——云嫣突然眼前出现幼时跟娘一起绣花,等爹回府的情形。娘不会针线,便坐在旁边给云嫣打下手。可云嫣也无心绣花,抬眼瞧见爹爹的身影晃过窗棂,便扔了绣绷飞快起身,从榻上熟练地翻下地来,扑进爹爹怀里。

    靖王走过来时,云嫣站起身,看着他,眼中似落了星子。

    靖王走近,开口道:“嫣儿,跟我回家。”

    云嫣微讶,身上的线团掉了一地。

    回城的路上,云嫣得知锦乡侯府的变故,只觉石破天惊。

    听说,那日从宫里出来,姜谦和周燕珠便不知所踪。见章叔带着已去世多年的夫人回来了,阖府上下乱作一团。

    待姜云继和云嫣从幽岚山回来,府里才稍消停了一些。

    一回府,是章叔迎了出来,见到姜云继和云嫣,不顾腿疾,双膝跪地,举了一根老滕条过顶,朝兄妹二人道:

    “大少爷,大小姐,老奴罪该万死,您、你们责罚老奴吧!”

    兄妹二人赶紧扶他起身,心头奇怪——章叔从棺樽中将母亲救出,又保全母亲这些年,何罪之有?

    可章叔跪地不起,说这些年他一直骗了夫人,骗得好苦。

    “每回、每回夫人让老奴回府打听少爷小姐的消息,老奴都说万事皆好……”

    为了不让姜毓担心,章叔每回从府上回墓园,都谎称云嫣在府上依旧锦衣玉食,如众星捧月。少爷在雍州做了大将军,前程可期。

    后来章叔又捎回消息说,侯爷替小姐寻了一门好亲事,是阁老重臣家的嫡次子,是个玉面郞君,嫁过去只有夫妻恩爱、富贵荣华。

    却从未说过,姜云继一去雍州、生死茫茫,从未说过云嫣终日食不果腹、险被周燕珠饿死在房里。

    若夫人知道,那粉头如此荼毒自己的一双儿女,定会跟她拼个你死我活!

    夫人不能死,她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活的念想。

    章叔拼了老命,也要让夫人好好活下去……

    云嫣得知原委,却顾不得责怪章叔,拔脚往金玉堂奔去。一路飞奔,连静训都快撵不上了。

    待进了屋,到了门旁,却站住了,不敢再往前走。

    只见房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黑袍裹身的妇人。她的旁边,立了一位形容慈蔼的老嬷嬷。

    见云嫣一双水眸瞪得大大的,嬷嬷上前问道:“这便是大小姐吧?”

    后头静训气喘吁吁跟上来,见问便回话道:“正是大小姐。”

    云嫣却不理会旁的,朝着那黑衣妇人走去。

    走近了,只见妇人隔着面纱,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她。

    云嫣心里一惊。这双眼睛,这双眼睛,果真是记忆里,母亲的眼睛!

    云嫣上前,伸手一下子扯开了那女人头上的兜帽,揭开了缝着面纱的斗笠……

    眼前的面孔,形容可怖。上下嘴唇干瘪,布满了皱纹。头上依稀长着几根头发,头顶却似生过癞疮,结了痂,像只歪歪扭扭的皮囊。

    这妇人,虽然面色苍老、面目沟壑纵横,但依稀可辨五官,真的是云嫣的娘!

    云嫣不管不顾,抱住了她。

    母女俩相拥而泣,放声大哭起来。

    一旁的老嬷嬷和静训、青笺等丫寰见了,也忍不住偷偷抹泪。

    末了,还是老嬷嬷劝道:“好了好了,夫人,您一家团聚应该高兴才是……想必眼下,还有许多话要与大少爷和大小姐说,老奴来帮您。”

    老嬷嬷说着,将斗笠和兜帽重新替她戴好,又遣了闲杂人等,只让姜云继和云嫣二人留在了房内。

    因姜毓说不出话,只能朝嬷嬷比划。

    嬷嬷就跟云嫣他们转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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