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门的孙权对白凝郑重吩咐了几句,命她速去医司去给秦剂请来候着,待周瑛醒了,便诊脉就医,有什么要紧事及时去议事堂通报。

    白凝答应下来后,欠身恭送孙权离开。

    等周瑛醒了已快到午时,秦剂在偏房里候了两个时辰,得了白凝的令,才躬身进入内室。

    隔着深朱色的帷幔,秦剂取出深靛色的垫包搁置在周瑛的手腕下,又搭上一块白绢。

    搭脉间,白凝始终凝神屏气,观察着秦剂的神色。过了片刻,秦剂取过白娟,口气似轻松道:“尊夫人是忧思过度,才会心神不济。待臣开些安神的方子,尊夫人服用几剂便好。”

    “有劳先生了。”帷幔后,周瑛的声音闷闷的。

    “微臣还有多嘴几句,夫人整日操劳,虽未累身,却是累神,还得仔细调理。”秦剂不免唠叨起来。

    周瑛按了按太阳穴,“你开的药,我一直在吃,舌头都快吃成苦胆了。”

    “您的身子自上次小产后,便被伤了身子,良药苦口,您是明白这个道理。”

    “我便是太明白了。”病里的周瑛牢骚满腹。

    “不过,方才微臣给您诊脉时,发现您的身子恢复的不错,想来调理到开春,应当子嗣有望。”

    大惊失色的周瑛突然觉得心头一阵发闷,连忙唤了“白凝”一句。

    白凝觉意,立刻遣走了门前侯着的几位侍女,门窗皆掩。

    扯开帷幔,披着一件大氅的周瑛,凝视着伏地的秦剂,问道:“我之后还会再有身孕,是吗?”

    秦剂的一句“是”,让周瑛心头微微一颤。

    “上次您小产后,辛得及时救治,调理得当,加上您本来身子康健,故再度有孕不是什么难事。”秦剂解释着,察觉不到周瑛有任何欣喜的神情。

    周瑛郁然叹了口气,低声对秦剂道:“我不想再怀上子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被她深深凝望的秦剂愈觉不安,“臣...明白。”思量片刻,他沉声道:“微臣会在您每次侍寝后,送来汤药,尽量不会伤到您的元气。”

    “多谢——”

    周瑛诚恳而言,她知道因为自己的私心,秦剂一次又一次伴她走在悬崖之边。只因周氏曾是他的恩人。真计较起来,这份恩情,秦剂早已还清,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成全了她。

    建安二十年,元日节庆,一连热热闹闹地过到了上元节。孙权本就是个爱热闹的,命人请了百戏班子在宫里哄着各位贵人欢喜打赏。整个建业宫都被伶人的曲音缭绕,连地砖缝隙里都被欢愉填满。

    到了上元节这一日,孙氏家宴摆在春苑的亭台上,锦绣碧辉的地方,大大小小百十位族亲落座于此,看着不远处高台上的杂戏歌舞。

    虽已入春,但冷风刮过,却也觉严寒。周瑛的指甲拨动暖炉上的盖子,热气从暖炉中钻出,飞扑到脸上,红润可人。她含笑看着亭台旁的柳园中,十几个孩子正在那儿戏耍玩闹,尤其是孙登同孙虑一起玩着投壶,不亦乐乎。

    家宴过半,仲姬提议金笺写愿,悬于梅枝上,祈福纳吉。

    酒醉的孙权想都没想便同意了。侍婢们高端着墨笔金笺纸呈上,族亲们纷纷提笔在梅花纹金笺纸上挥毫。

    三三两两写完后,便走到柳园的梅树边,亲手挂起,口中再念叨两句吉祥话。

    待众人写的差不多了,周瑛方才停笔。孙权本想看她写了什么长篇大论,竟可以这么久。没成想却被她躲了过去,神秘一笑便将金笺折好,起身前往柳园。

    方才还人影纷杂的柳园此时变得有些安静,那颗老梅树已被金灿灿的信笺纸挂满,笺尾的红穗随飘动。

    周瑛围绕看了一会,能让她够上的枝丫都被挂满,实在无力承担她那一份。她又不想此时假手于小厮,又转悠几圈,寻个空当。

    这时,身后传来声音。

    “二嫂。”

    高大的身影遮盖住了她。

    周瑛回身一看,是手持金笺的孙朗,也是才写完来到柳园。

    “我来帮二嫂罢。”

    孙朗没有等周瑛开口,便从她手中取走金笺。一抬手一垫脚,便将那枚笔墨厚沉的金笺悬挂于梅枝高处。还有他的。

    周瑛只淡淡回了句“多谢。”

    可孙朗却有意想再与她多说两句,便跟话道:“二嫂向老天祈了许多,金笺纸都比我的大了几分。”

    见周瑛只是笑带矜持,他又追问:“二嫂求的什么?”

    “孙氏阖家康健,子孙昌茂。至尊基业永固,大业将成。”周瑛也不再躲,明言道。

    “二嫂很贪心。”孙朗凝视着周瑛的面庞,说道:“我只求了一人平安。”

    亭台上热闹的声音不时传来,掩盖住了孙朗这句不能明言的情真意切。

    一阵冷风吹过,周瑛掩了衣襟,恭谨道:“五叔可在此多赏些景,冷风沁神也可好清醒些。本夫人先回了。”

    衣袂的香气从孙朗面前掠过,再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回了亭台,周瑛落座到孙权身旁后,孙权握住她的手,觉得冰凉,问道:“怎去了这么久,外头冷。”

    “去的迟了,低枝丫都被挂满了,寻了许久才找到一个我能够上的地方。”周瑛委屈巴巴同孙权道。

    醉意中的孙权眼带柔意看着周瑛,轻声道:“早知孤陪你一道儿去,给你抱起高高的,把金笺挂到最高处。”

    “明年罢,咱们夫妻一起,亲手祈福纳吉。”

    “好。”孙权答应完,并没有将周瑛的手从自己的掌心放走的意思,“手再多捂一会。”

    周瑛余光瞥见孙朗回坐后,她对孙权甜甜一笑道:“咱们看戏罢。”

    一曲戏罢,仲姬捧酒娇走到孙权面前,说了几句讨人欢喜的吉祥话后,问道:“至尊方才在金笺上求的什么?”

    孙权醉红的脸,摆了摆手,“夫妻同心,尊夫人替孤求了。”

    仲姬看向周瑛,“想必尊夫人定是求了江东昌盛,至尊福寿康健。”

    周瑛颔首,并没有多话搭理仲姬,嘴角噙笑,眼中却带着丝丝冷意和警惕。

    “妾身与尊夫人求的一样,都是求至尊福寿绵长。”仲姬挨到孙权身边,呈上酒,撒娇又道:“女儿家心心念念的唯有夫君,至尊您说是不是?”

    透香软玉挨到身边来,仲姬是个什么意思,众人明了,尤其是堂下坐着的几位夫人。

    自上次周瑛与孙权大闹一场后,孙权再未召辛过她们。每日不是留宿书房便是住在崇椒院,渐渐都快把其他的夫人给忘了。仲姬年轻气盛,得过几日君恩雨露,自然不甘如此。

    可当孙权给她伸来的手拉扯到一旁,有意离她一截后,又把周瑛的手给捂在掌心,仲姬献媚的笑容便凝固了。

    “五叔求的什么?”仲姬转脸问向孙朗,“方才妾身瞧见您同尊夫人在柳园一道儿挂金笺于梅枝,似闲话了几句,难道同尊夫人求的一样?”

    此话一出,周瑛手指一颤,又赶紧逼自己镇静下来,怕惹孙权疑心,好在她过了片刻,偷望孙权,发现他醉意阑珊的脸色并无异样,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祈福写愿,不过都是为了江东六郡。”孙朗搪塞完,便同身旁的孙皎一道饮酒。

    仲姬又不依不饶,“五叔就没为自己求些什么吗?”

    耳杯洒落几滴清酒,滴落于案上,孙朗抿唇未语。孙权不冷不淡地看了孙朗一眼,对仲姬说道:“写于金笺就是为了上达天听,怎可随意说出。你醉了,回去歇息罢。”

    孙权生出的一丝薄怒没有继续盛几分,便压制住了,但在看仲姬的眼神时更加的嫌弃和鄙夷。

    宴罢,周瑛去了涌泉房洗漱。内室中早已点上熏香,幽幽透出水清之气,扫除屋内的沉闷。温泉水涌流的暖意让整个内室被热气熏绕,让人错觉此刻已是三月阳春。

    斜倚在凭几上的孙权,脸色阴沉,丝毫不见醉态,披散着乌发,其中夹杂了一根白丝,有些刺眼。

    不一会,竹步恭顺出现在孙权面前,递上小小一枚金笺,“确实是挨在尊夫人的那枚旁。”

    孙权手指翻弄,折开后,死死凝着上面的墨笔。

    “柳园洒扫的小厮交待,孙将军同尊夫人是闲话了几句,只不过尊夫人应了一句后,没有多待便回了亭台。”

    竹步说完,又呈上另一枚,“这是尊夫人的。”

    孙权接过,打开周瑛的那枚金笺,阴沉许久的脸庞终于放晴几分。

    “恩爱两不疑,长相共白首。”

    她的字,一撇一捺,他识得。

    竹步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孙权有其他吩咐,便自觉退出,紧关房门。

    孙权起身,把玩起手中的小金笺,缓缓走到燃起的祥云九枝灯旁。

    炽跳的烛火一明一灭。

    那枚小金笺一角渐渐被火舌吞噬,朱笔书写的玉君安三字逐渐成为黑屑,纷落至灯台深油中。

    待周瑛入榻后,他揽着她在怀,手指绕缠着她的青丝后,挑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的观赏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周瑛觉得孙权有些不对劲,试探问道:“我脸上有污?”

    手指摩挲起她的樱口,孙权轻摇头道:“就算有污,你这张脸也足够让太多男人魂牵梦萦。”

    “可我只想勾住仲郎一个人的心。”周瑛清浅地亲上他的唇,“只盼日后鸡皮鹤发、人老珠黄之时,仲郎不会对我色弛爱衰。”

    孙权慢慢回应她,而后吻上她的侧颈,埋在她的颈窝,有些恳求道:“孤长你九岁,孤老了,你还年轻,到时可不许不要孤。”

    周瑛觉得孙权今夜有些异常,只紧紧搂住他,像是给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答案。

    慢慢地,她觉得他是在折磨她。咿咿呀呀到了后半夜,他还在她身上低喘。那张让人魂牵梦萦的脸,此刻媚态百生,亦是在夺人的魂,要他的命。

    她被折腾的快没力气,眼角渗出的泪也没让他生出怜惜之意,意识残存间,她唤道:

    “孙仲……谋!”

    这一叫,让他脑中轰响一声,酥了骨头。

    帷幔铜勾摇摇晃晃,有节奏的撞击着梨花床架,慢慢变得横冲直撞,杂乱无序。

    她咬住他的肩头,只想他快些,再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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