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建业宫已是明月高照时,周瑛抬首望了眼将满的月。中秋之夜,本该阖家团圆,可她却硬生生将最亲之人推开。

    原谅我,这世上所有的苦难皆由我一人承担,便当是对周家的报答。

    白凝在她身旁提灯,替她照亮前路。不自觉走到议事殿,此刻的议事殿寂静的落针可闻,偶听得几声油花炸裂的声音。

    守门的侍从们对于周瑛的来到早已习惯,自觉地推开筘钉门,恭请她进入。

    当周瑛提步走进后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张昭,手掌紧紧握着龙杖,站在舆图前,若有所思。

    她轻步走上前去,打破寂静,说道:“张公是在担心至尊吗?”

    略微失神的张昭,转身来向周瑛行礼,恭谨一笑。

    周瑛从他并不自然的笑容能解读出,他在担忧他的君主,那个被他一手扶持至今的君主。

    含带丝丝凉意的秋风吹拂进殿,烛火跳跃,张昭未过于避讳,主动问道:“尊夫人觉得此战,东吴会胜吗?”

    周瑛笑说:“妾身只是个妇道人家怎懂这些。”

    张昭呵呵一笑,似笑她谦虚,“从前至尊曾在老臣面前夸耀过您,说夫人您甚懂军事。”

    脸颊浮起一丝羞红,周瑛垂眸听张昭继续道:“再言,您是公瑾的妹妹,从小耳濡目染,总该懂些。老臣曾听至尊说,夫人您小时甚爱读公瑾的兵书,如此,自然要比其他女子懂得多些。”

    “至尊竟还同您说过这些。”

    “是啊。”张昭长叹一口气,悠悠道:“想当年,至尊为了娶您,想让老臣点首同意,在老臣面前说尽您的优好。其实,老臣的意见不重要,可至尊他想要的是众臣是真正的奉服尊夫人,才如此。”

    五味杂陈的心一时之间说不清是何滋味,周瑛略笑笑,走近到舆图前,抬首念念有词道“也不知此战还有多久。”

    想起传回的军情,张昭隐隐担忧道:“此战打得颇急,至尊的夺胜之心太强,骄兵必败的道理,至尊身边无人敢告诉。”

    周瑛面露不解,“十万大军难道还攻不下一个小小合肥?”

    “老臣所忧心的正于此,自古守城容易,攻城难。十万大军若是无法调动得当,很容易被击溃...”张昭未敢说下去,心中腾腾升起的忧心与日俱增,他不得不来到议事殿,来寻一丝安心。

    孙权此次亲征,若是胜了,皆大欢喜,若是败了,难保后方山越起事。

    周瑛少见张昭如此忧愁,不免宽慰几句,“妾身已日夜在玄观为江东祈福,相信上天定会福佑江东和至尊。”

    她的话还说完,就看见一个小黄门拉着一个满身是血和汗的军士,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扑到她和张昭的脚边,她眯着眼睛,这幅惊慌失措的模样让她心下一揪,心口像被棉絮堵住,提不口气,却要极力维持体面的平和,可她身边的张昭却一把丢了龙杖,扯住那名军士的衣领,厉声问道:“发生何事?说!”

    “合肥之战大败。至尊...至尊差点被俘,撤军途中,有人感染了瘟疫,至尊,至尊...他也开始起了高烧...”

    炸裂的油花像惊雷一般,吓得周瑛浑身颤抖不止。

    张昭震惊之余,听军士细细道军情。

    片刻功夫,周瑛转首间,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耳珰上的银珠闪烁着冷冽的光,秋夜之中没有任何温度,她冷静的吩咐道:“天明之后,立刻把诸将的家眷叫来宫中,中元节虽已过,但祈福不止,本夫人需要他们来建业宫中为江东祈福。”

    旨意一下,张昭的不解转瞬即逝,周瑛对他解释道:“若至尊大败病重的消息传出,六郡之中若有一城生出反叛之心,勾结山越,都将置江东于万劫不复之境,此刻应当稳定住局面。等大军顺利班师。”

    方才还六神无主的张昭在此刻对周瑛刮目相看。

    建业宫很快入了秋,重重大殿被秋风吹染了黄,枯叶于枝头摇摇坠坠,萧瑟之气钻进地缝间,让人忍不住瑟缩身子。

    宪英殿这几日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医士数不胜数,引得满宫好奇。大门紧闭,却又探听不得半分消息。想要私下查问,却是满宫的下人长了一张紧闭的嘴巴,透露不出分毫。

    这是周瑛下的令,自孙权回到建业宫,入了宪英殿内室的榻上,任何消息都不会从这间屋子里跑出去。谁透露,谁便要全族陪葬。

    没人敢试探周瑛是否真有这样的狠心。

    宪英殿门外乌压压跪着一帮宗妇们,合掌跪拜,念念祝祷之词。

    为首跪立的是步练师、袁佩善一众姬妾。跪在赵妙莹身旁的仲姬,揉了揉膝,拧眉埋首牢骚道:“说是至尊回鸾,舟车劳顿歇就在殿内,不肯见我们,可这都歇了好几日了,不见人影,我连至尊的声音都没听见!莫不是尊夫人诓我们?”

    她说完就感觉周遭静悄悄的,身侧的宗妇理了理裙角,有意要躲着她似的。

    她转着眼珠子,悄悄抬首,赫然看见周瑛端然站在殿门外,正凝视着众人,冷漠又不屑的眼神从她身上掠过,不肯停留半分。

    周瑛语气沉稳道:“至尊这几日头风发作,未能下榻。只盼诸位能定心祈福,万不可扰了圣架。”

    她将目光投在步练师身上,稍稍和缓道:“辛劳步夫人这些时日照顾诸位夫人在内宫里的饮食起居。”

    “实乃妾身之责。”步练师恭敬回道。

    “诸位夫人宿在内宫,若有何处不便,大可告知本夫人或是尊夫人。”

    一众宗妇们何敢说句“不”,本想祈福几日便能回去,听周瑛的意思,又要继续留在建业宫中,不得出。只得连连称喏。

    “尊夫人,妾身要见至尊!”仲姬扬声拦住了周瑛。

    周瑛扶了扶鬓边的萝藤花银簪,漫不经心道:“本夫人方才的话,你是没听见?”

    她这幅连正眼都不愿瞧自己的模样,让仲姬心头猛然一刺。

    仲姬起身,追上殿阶,誓要平视着周瑛,追问道:“尊夫人为何不敢让妾身们见一见至尊!至尊如今圣体究竟如何,妾身要亲眼见一见,免得有些人独霸至尊,稍有不测便要篡权夺位!”

    周瑛照着仲姬的脸便是狠狠地一耳光,让她措手不及,一个踉跄,从殿阶上摔落在地,一旁的侍从侍婢垂首不敢去扶,此举惊的众人瞪大了眼睛,看仲姬粉嫩的脸上慢慢起了红掌印。

    站在殿门前的周瑛冷冷睥睨着众人,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至尊需要清净养病,若是再让本夫人听到僭越之语,即可杖杀!”

    生生挨了一巴掌的仲姬被打怕了,她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见周瑛骤然发了狠,顿时气焰不盛,躲在一旁,不敢言语。

    回到殿内的周瑛,在暖阁的次间里见到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伸着脖子,眼巴巴地盯着内室里动静。她警觉的走近,才看清那男子瘦狭的面容,眼睛里透着精光,身上背着的药箱表明了他的身份。

    竹步告诉周瑛,他名陶兴,是从乡郡里找来的医士,当时至尊昏迷,随行军医束手无策,便找来这位,一直随侍。

    周瑛了解清楚后,向陶兴道了谢,还未等他开口,她便主动命竹步按例三倍给了恩赏,

    陶兴讪讪站在那,本想趁此机会向周瑛提及进入建业内宫侍奉,可周瑛似乎并未给他这个机会,还笑中带着些许警示对他道:“先生辛劳,为至尊圣体考虑,此后至尊身边只留秦医挚一人诊治,除此之外任何人不许再插手,也不得向外透露一分一毫。若本夫人在外听到一丝丝的风声,不分是谁,众人同获罪。”

    待竹步领着陶兴退下后,忙碌停当的秦剂口鼻遮纱,拱手向周瑛禀言:“至尊所感瘟疫不甚严重,只是轻症,喝些汤药,再以温泉水浸泡祛毒,近些时日便可痊愈。”

    挥一挥手,伺候的一众侍婢们全部退下,周瑛站在孙权的帷幔前,透过青纱,她隐约可见他的轮廓,久久不发一语。

    小泥炉上的汤药滚滚作响,秦剂见周瑛还未发话,犹豫了片刻,直直往泥炉那儿走去,开始用白纱滤汤药。

    “沉疴难愈,不必着急,这病...慢慢治吧。”

    “什么?”秦剂大惊,差点没端闻手中滚烫的罐子。

    周瑛转身,逼迫似的看向他,“你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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